萨岁之歌-情人节快乐

是的，我单身，没有钱，也不美。在实验室度过大好青春，灰色衣服，首如飞蓬。19岁写的《嫁衣》，日后被网络传为十大恐怖歌曲之一。我不是没有讨人喜欢过。直到2008年，带这支从没幸福过的乐队第一次南下，重遇到自己爱的人，忽然就变成了一个100%的女人，俯首低眉了。 又能如何？人类的探视器飞了十余年，掠过了幽暗的冥王星，引力波在宇宙的空洞里旅行十几亿光年。千回百转的爱，不过是时光的一个玩笑，谁也不会真的在意过。却只有我一个，实实在在受过伤。
对啊，我不美，有什么资格理直气壮？有什么资格进了看守所，还理直气壮地出来？凭什么自称霍金门徒，徒添他人耻笑？我从未写好一个叫国家敌人的小说，只写“小龙房间里的鱼”，“再不相爱就老了”。且不谈百度音乐封杀，屏蔽了我的音乐近三年，单是那爱情如罂粟，让我沉迷，迷幻，迷失，迷惘，疑惑，痛苦和唱歌，只为爱和自由，却引领我一步一步走进专制号子。大好前程，中产生活，被自己亲手毁得差不多了。
虚拟的ID狂吠，真实的索多玛，《红楼梦》说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自己看不穿。

我不敢反讥世人，也没有醒悟，不曾醒悟，这爱情的迷梦，如甘霖，如毒药，我不曾因此心智成熟过。飞蛾扑火。不管不顾。没有人了解宇宙，没有人能了解人，没有人能了解时间的形成。没有人了解情感的产生，我只是用一张充满缺陷的唱片，诚实地，表达了我的全部缺陷，对这个世界固执的偏见，那些不合理，不得体的所谓爱情。
三年前，我迷迷糊糊，被警察诱入朝阳看守所的号子，十进九判，面对着一个绞肉机，老大哥无处不在，我恐惧，疑惑，想母亲只想了几分钟，想他的时候却真的涕泗交流。我爱他，初心不改，却是这样不争的事实。我爱上他的时候，他尚在那被拆迁的村庄里躺着，甚至还没有醒过来，我就要用半生的时间去爱一个无情的人了。是孽缘，还是劫数，都默然接受了。我们怎么配得上痛苦呢，比起那些痛楚的挣扎的人们！生生死死，轮回的故事里，男女之爱最不值得了。在看守所里，那个练功的老太太这么规劝我。这一生太轻贱了，自己都看不上自己，自己都不曾珍惜自己，一切都不值得，却也是那么执着，那么舍不得，红尘滚滚，名利场和看守所，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却也不能明白自己，为何如此蠢钝庸碌，执着程度远超凡夫俗子。到底于人于己，都无益处。我越想爱，爱离我越远——人的一生，何必活得像一个悲剧，一个笑话？
有一个接近宗教的接口，令我保存尘封的自我，那就是音乐。我是个半调子，偶尔被人耻笑，却从不悔改。百无用处的傲气，就是让人耻笑用的。一定了无妄之灾，才知道了人生是有屈辱二字的。
因为音乐，辞职，或者被辞退，与人合租，忍受邻居一年零八个月的大声咳嗽，我从未敢挑剔她。直到她搬走，心情愉悦地独居一室，脾气好到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接着被刑拘，11天，出来后，居委会把我这个从不惹是生非，为任何一个老人让路，对任何一个婴儿微笑的，好脾气的房客赶走了。

是的，我不够好，不配过安定的生活，不配歌舞升平。是的，我募集小额的路费，募集住所和衣物，把我的侗族的天赋异秉的族人带到城市，一口气办了70场音乐场，唱那侗人的古老歌谣，那初民的原始、优雅的和声，试图温暖城市的心，却换不回太多的金钱来补贴家用，养孩子，买化肥。无论是物质还是情感，我那么节俭，克制，还是不配得到一份爱情，更别奢望一个家和孩子，一个真心心疼自己的男人——我平庸之极，说着凡俗女共同的愿望，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庸常了。我意兴阑珊，不打算为爱情而上访了。
三年前的夏末秋初，被迫搬出的小小的出租屋，15平，也许有些简陋，无法承受都市的艳遇，倾注了我那么多感情，我喜欢它。拉开窗帘，会有阳光，关上窗帘，能听到雨声。我爱雨声，虽然很寂寞，但是雨还是雨，声音那么美，躺在床上，听风是风，听雨是雨，裙子四下散落。无人爱我，我越来越不介意，越来越抑郁。我给小房子贴崭新的壁纸，捉襟见肘，收拾那小小的屋子，买下旧的冰箱，旧的洗衣机。穿旧衣服，岁月徒劳流过身体，穿过头发，原来的眉眼青涩，美了几年后，峰回路转，眼角越来越憔悴，就像一个风韵犹存的灭绝师太。你这样空耗了自己！朋友对我怒吼。十几年前，他们也这么对我说过，可是我害怕了吗——我爱的人也会老。每次再见到他，都要暗自惊叹，他竟然也会老啊——那么美的男人！但很快，立刻，还是重新爱上了他。
是啊，他们说，你年华逝去，才华不再，我丝毫不介意，我还能介意什么呢？天朝不让一个歌女自由唱歌，百度可以屏蔽一个小民的歌声，我还能怎样呢？多少仁人志士要为民主发声，把牢底坐穿，这世间纷纷扰扰，热闹非凡，我却是懒得看的，躲在一隅爱你，隔了岸，隔了生生世世的彼岸，犹唱后庭花。请君听我弹一曲出塞曲，那些狗男女是多么幸福啊！我以为我一直这么性欲汹涌地爱你，我怎么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眼泪越来越多，体液却越来越少呢？我出生到这个世上，一无所长，我这么爱你，初心不变。无论我身处皇宫，还是简陋的出租屋，我都爱你。我爱你没有实质意义，我早就不会作诗，也不能证明费马大定理，宇宙大爆炸，我的理论都如此空洞，反复，如空谷回音，镜花水月，都是虚妄啊。可是就是爱你。茨维塔耶娃给里尔克写信，说，我想和你睡觉，什么都不做，只是睡觉。我也是。但是我的爱更为蹩脚。蹩脚得笨得一塌糊涂。我真是越来越不体面了。我不但爱他，我还很喜欢和他做爱呢！
虽然志向高远，我的歌声和我的爱情一样蹩脚，配上先进的电子，和故弄玄虚的音乐——亲爱的，这是我做得最差劲的一张唱片。那又怎样？我不能一直做天才，我也不能一直爱你爱得正确无误。我配得上这世间的所有赞美和耻笑。
萨岁，侗族人的神。她神通广大，能主宰人间一切，能影响风雨雷电，能保境安民。而在圣殿倒塌，诸神死亡的今天，萨坛早已被摧毁，萨岁化身世间女子，掌管有情司。

多么可笑，多么煞有介事，我像个江湖骗子，传播爱的福音。在索多玛，你竟然妄谈神了。那些来路不明的传说，无中生有的爱，是我这一生，都白白浪费了。我经历如何的痛苦和羞耻，他都不过问了。他悟了，我却在这有情众生，沉沦了。如果用我的血来祭奠祭坛，我会害怕。我惧怕黑暗，却也不向往光明。
我们永远失去了那个可以招魂，可以用血祭青铜器，可以全族屏息进入冥想世界的历史了。在这个有着现代化焦虑的泱泱大国，我除了音乐，一无所长。你何以如此贫穷？年轻的时候，我虚荣之极，以为才华可以让我获得世界的一切，包含最卑微和最昂贵的爱情。
是的，如今我充满了软弱，恐惧，无能，和词不达意。像刘姥姥，像奥菲利娅，当我们竭尽全力，依然做得很糟糕的时候，我并不要求人们原谅我，和接受我。生下来不完美，诟病重重，必须接受，所有的不快乐，不完美，和荒唐的，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爱情，摧毁人的意志的、委琐而尴尬的生活，甚至，锒铛入狱，沦为阶下囚，这是我的羞辱，也是我的荣光，对我来说，它都是音乐，是宇宙黑洞的一部分。
平行宇宙，也许是真的，不过，我和他不是同一班时光机。再见，吾爱。

来自微信公众号：吴虹飞与幸福大街

情人节又过去了。

记得那年，情人节和元宵节同一天。寒假也还没结束。心心念念一整天，想着终于有借口找他聊天。我说，元宵节快乐。他说，他过的是情人节。

周末又过完了。

三月。

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