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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同人文】仙六双子文《昙华弗落》,正剧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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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有别
熄了灯,在目不视物的黑暗之中,埋名回想起日间昭言抱住他的情景。那一瞬间,他敏感地发现她胸前一片柔软,令他委实震惊不已……
昭言之前,他从未和与自己“肉身”年纪相仿的女童朝夕相处、一同成长,男女有别之类情事他并非不懂,却不清楚两者间是何时开始有别的。算了算,昭言正值金钗之年,再过不多久自己嗓音便会开始由细转粗,身形亦会拔高,那么昭言呢?她的身子会从何时开始、有什么样的变化?
……会逐渐转变为成熟女子──
房门开启的咿呀声瞬间惊醒想得入神的他,昭言微讶的声音在一片阒黑中清亮响起:“埋名,我还没进房呢,你怎就熄灯了?”
未得埋名回话,今夜无月光,房中一片漆黑,左右已要就寝,昭言便不打算再点亮烛火,直接摸黑上床铺。摸索枕被时摸到熟悉的手掌,咦了一声奇道:“埋名,你手好热啊,发热病了吗?”
“……没有。”将手自她紧握的手心里抽出。
昭言伸出手欲探埋名额头,却摸到他脸颊,触手亦是热烫。
“真没有?你脸也好烫啊!”
手被攥住,埋名声音透着一丝奇异:“真的没有。妳手莫再乱挥,小心戳瞎了我。”
“哈哈,好。”
昭言乖乖掀被钻进充斥着埋名温暖的被窝,另一头的埋名好半晌之后才慢慢躺下,与她隔着些许距离。
黑暗中昭言轻声笑道:“埋名我跟你说,我不会踢被子了!”语气中大有邀功的意味。
“哦?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前两天晚上我还替妳盖过被子呢。”
“就是在盈辉堡的时候嘛。”昭言嘻嘻笑着,“在盈辉堡的第一晚,夜半我被冷醒,再次入睡之前我便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你不在没人会替我盖被子,不能再踢被子了,就这么一直默念到睡着,隔日醒来我果真没再踢被子了,第二晚也是一样。”
“是吗?”语气似有质疑。
昭言信心满满,“你要是不信,今晚见真章吧!”
“呵,我等着。妳也奔波了一日,早些睡吧。”
“好。”
昭言呼应埋名的话似地打了个呵欠,翻身侧靠他肩手,未觉他浑身倏僵。埋名缓缓往旁挪开身子,接着侧身面向她,不着痕迹地拉开彼此距离。
“……昭言。”
“嗯?”
“明日起妳就回妳房里睡吧。”
昭言立时睁开眼睛。
“呃,埋名,我不是为了你会替我盖被子才来跟你睡的──”
“我知道。”
昭言不由得急了,“那是为什么?”
埋名语声温和:“是时候到了。”
“……我不明白,我们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
耳听埋名声音轻缓:“妳我同生同长,相依为命,自是比寻常手足更来得亲密无间。以前年纪幼小,还可说是懵懂无知,可如今年岁渐长,虽说妳我现今交换身分,总归是男女有别。流言可以杀人,污浊之口可以颠倒黑白,与其拖待日后为人惊觉而落人口舌,不如趁仍无人上心之时便防范于未然,于妳也好。”
此番话中含意昭言一知半解,但他为自己着想的意思却是十分明确,她想了又想,问道:“分房睡,对你也比较好吗?”
“……呵,是啊。”
昭言于是道:“好吧,我知道了。埋名,你想得真远,我真是远远不如。”
“昭言顾及不到的,有我便是。”
“嗯!你不能够的,自然也有我。埋名,我真高兴身边有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是不是?”
“那是自然。”语声柔得似要融化在耳边,软进心深处。
昭言心中欢喜,伸手揽住被中的他,勾着嘴角紧挨着他闭上眼睛。她怀中身子紧绷着不敢一动。
还得跟她说,往后对其他人肢体上不可再这般不懂避讳,即便是自己亦然……
耳边轻起均匀呼息声,黑暗中,埋名幽幽叹了口气。

护卫院中,独自练习武艺的昭言收住刀势,有些迷惑地伫立不动。
这两日不知怎么回事,竟觉浑身满斥着一股消解不去的虚软疲惫,已称得上驾轻就熟的长兵刀挥舞间几次险些脱手,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莫非是得了风寒?
她身体底子极佳,向来少受伤风病痛,此时疑似有了征兆,倒也不逞强──实则也要强不了,因为每一个舞刀的大动作都令她微感晕眩。她乖乖地归刀于架,准备好好休息一番,以期尽早恢复体力。
“洛昭言!”
突来的呼喝令她不由自主回过头,尚未来得及辨识情况,一团黑影已先迎面挥来。她反应极快,细腰一个后折便躲了开,脚下跟着退后两步,这才看清楚挥拳欲打她的人是谁:那是个庄内同辈的男孩,也姓洛,但自己和他并不怎么熟络,一时间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你干什么?”昭言微微蹙起眉头。哪有人一上来话也不说就先动手的?简直是偷袭了!
那男孩一脸怒气,大声道:“洛昭言,你别仗着一张漂亮脸蛋就敢跟我抢人!”
“你说什么,什么抢人?”她一头雾水。
“可恶,你还装蒜!我和蓉蓉约好了,长大后我要娶她过门的,结果她昨儿忽然跟我说、说不嫁给我了,说她喜欢上你了,你、你个混蛋!”男孩讲到后来竟然涕泪齐喷,皱着脸哭了起来。
“蓉……蓉……?”
昭言努力回想,这才想起他口中的蓉蓉是民居区里的一个女孩儿,昨天替家主上药堂取药时正巧遇到玩耍摔跤的她,便上前将她扶起,仅此而已。
男孩不听她的解释,怒道:“她跌倒你让她自己爬起来便是,干嘛要去扶她,让她记着你的好?都是你害蓉蓉变了心,看我不揍死你才怪!”伸手就要揪住他衣襟,将他暴打一顿。
昭言本就不善辞令,初次面对这种浑事根本百口莫辩,待要闪开男孩来势,一颗小石子更快了一步,破空而来击中男孩向她胸口伸来的手背,痛得他嗷叫一声迅速缩手。两人同时向小石子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墙头站着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娇小身影,稚气面容平淡无波。
“藏锋!”
藏锋指间扣着另一颗石子,不言不语地盯住男孩,男孩不屑道:“哼,多了个帮手又怎么,怕你不成?”
藏锋往旁看了一眼,埋名自她望着的方向走来,冷然道:“遭人横刀夺爱,不先反省己之短处,却是不分青红皂白寻仇泄恨,如此失败之人,也只配得上失败的人生。”
“什、什么失败,你才失败呢!”
埋名脸上似笑非笑,缓缓朝两人走过去。男孩见他那张和昭言几乎一模一样、气质却南辕北辙的脸蛋,竟不自觉害怕起来──原因出在眼神,明明是清秀好看的五官,眼神却阴騺地教人不寒而栗;明明就是个女孩儿,竟比身为男孩子的洛昭言还要令人感觉可怖……
男孩心怯,不待埋名走近,便故作无畏叫道:“三打一,不是好汉!洛昭言,以后离蓉蓉远点,这次我就放过你,哼!”赶紧一溜烟跑了。
莫名奇妙成了冤大头的昭言一阵无语,对上埋名目光时急得连连摇手,结结巴巴分辩:“我、我没有!哪门子的事,横、横刀夺爱什么的……我真的没有!”
埋名眼神早不复方才森冷,见了她的紧张神态不由得失笑道:“昭言慌张什么?纵使旁人不信,我也信妳。只是我没料到,男装的昭言亦是如此令人放心不下啊。”
“埋名……”她当他是在挖苦她。
见她脸色略显苍白,不如平日透着健康的红润,埋名眸中流露出疼惜之意,怜声道:“方才吓着了吗?”
昭言摇头,“还好,只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有些反应不过来。”
看来她是不明白他意指何事了。埋名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令藏锋在昭言练武之时暗中保护她,他担心她对自己身为女儿身的事未有警觉,怕这般易有肢体接触的情形之下,旁人有意无意碰触到她柔软的身子──看来还是得寻个机会对她耳提面命才是,只不过此事委实难以启齿……
“埋名,我身子不大舒服,想先回房躺一会儿。”
埋名闻言忧心乍起,道:“生病了?”握住她小手,刚练完武的她掌心却是一片冰凉。“我让藏锋去请洛大夫来看看可好?”
“先不用,或许睡一下便好,要无好转再请吧。”
耳听得她说话有气无力,埋名再不打话,快步拉她回她房里,让她躺下。昭言很快便睡了过去,埋名替她覆好被,看着她睡颜好一会儿才离开,回到自己房里。
半个时辰不到,外头忽有声响,却是昭言跌跌撞撞进来,碧眸含泉,脸色惨白,埋名赶紧接住她半软的身子,发现她身上不知何故已换了一套衣裳。
“埋、埋名……我……我生病了……”她声音颤得几乎连不成句。
埋名心一怵,先安抚她:“我让藏锋去请大夫。妳哪儿不舒服?”
“我、我流了好多血……”
埋名脸色大变,“流血?哪儿?”
昭言紧紧抓住他手臂,眼泪簌簌而下。
“埋名,我……我是不是快死了?洛家双子不是都会早逝吗……诅咒是不是快应验了?”
埋名低斥:“胡扯!双子性命相系,我既无感,妳怎可能独死!再说,诅咒发作也不是这般情状!”
“那、那我为什么……”
话未毕语倏止,昭言僵住了身子,颤抖着缓慢低下头。埋名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她下身透出一汪血渍,渍痕逐渐晕染扩大。
“昭言!”埋名脸上失去血色,剎时没了主意,嘶喊:“藏锋!去找大夫,快去找大夫!”
藏锋入房见此情景先是一愣,跟着反应迅速地接过昭言,低声道:“少爷,跟我来。”
埋名狂怒:“藏锋,妳要带昭言去何处?我叫妳去找大夫!”
藏锋无视他怒气,只是平淡地抛去一眼,淡淡道:“不需要大夫。”扶着六神无主的昭言回到她房里,将跟在后头的埋名挡在门外。
“藏锋,妳什么意思!”
“男的回避。”藏锋当着他的面将房门关起并上闩。
埋名头一次发现他的贴身护卫竟有违逆他的胆子,怒愕之余却无计可施。
“藏锋,开门!”埋名徘徊在门外,咬牙道:“妳又不懂医术,能帮得了昭言什么?昭言若有个三长两短,妳万死难赎!”
感觉过了良久,门终于打开了,藏锋淡中带冷道:“发什么疯。”
“妳──!”瞥见房中呆坐的昭言已然恢复平静,埋名暂且压下对藏锋的怒气,快步来到昭言面前,忧形于色:“昭言,妳还好吗?”
“我……”昭言一顿,竟是窘迫难言,苍白容色下小脸绯红得十分明显。这下情况转变太遽,埋名一时不解,不由得扭头去看藏锋。
“是癸水。”
“癸水?”
藏锋微微撇过脸,“……女人月事,初潮。”
埋名一怔,似有所悟,但又不甚理解,朝昭言道:“还是请大夫过来看看吧?”他好顺便向大夫请教。
昭言红透了一张脸,碧瞳雪肤红晕,彼此衬和煞是好看,她嗫嚅着:“不、不用了,我歇歇便好。”
埋名更是大启疑窦,顿了顿点头道:“那好,妳先歇着,要再有任何不适可由不得妳拒绝了。”
“嗯、嗯……”眼看埋名偕同藏锋要离开,昭言赶紧开口:“那个,藏锋可以先留下来吗?”
埋名瞄一眼面无表情的护卫,应道:“一会儿我便让她过来,妳快休息。”
“哦。”乖乖躺下。
两人走出昭言房,埋名头也不回地下令:“编个名目,去药堂向大夫借些相关医书来给我。”
“……”藏锋自行去了。
当日晚膳起接连数日的膳食,乃至于往后岁月,逢潮便可见好几样养气补血的菜色,昭言除了少许不喜的食物之外,对饮食可说是不太上心,因此对此些微变化后知后觉甚至是不知不觉,令特地为她准备这些食饮的人哭笑不得,却又十分乐在其中。
(待續)


IP属地:中国台湾69楼2017-02-28 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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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道不同【上】
    对鲜少踏出洛家庄去闻触外界声息的洛家人而言,年年的迎冬送夏,都不过是一次次不脱过往印象的雪妆叶黄,虽然周而复始得了无新意,却也意味着今昔如常,岁岁安祥。
    这五年来,洛家庄内能称得上谈资的,大概也只有家主和那一对双生子了吧。
    现任家主在当初继任之时,身子就有些暂不成困扰的小病恙,后来慢慢地需要定时服用汤药来调养,近年来身子每况愈下,虽不至缠绵病榻的地步,但已渐难负荷一庄之主的辛劳,诸多小事已逐渐放由几位小辈以及他一向青睐看重的洛家小少爷洛昭言代为处理。
    这位小少爷不过十六、七岁年纪,武艺外貌出挑不说,性情更是十分耿介温厚,很为洛家老小所称善。他经常来往盈辉堡视察家主交代下来的商行事务,一个多月前更陪同家主前往中原大城洽谈营商,即日便要归来──虽然同辈中出众者非他一人,但他无疑是当中最勤奋最璀璨的一颗新星,就算是不懂洛家人事内幕的闲杂人等,亦一致看好洛昭言未来接任家主之位。
    相较于光明皎洁的洛昭言,他那孪生妹妹洛埋名就像是他光芒背后的阴影,平素足不出户,只在主庄内才有机会见到本人;但机会亦是微薄,她像是庄内一位人如其名的隐士,过着世风无扰的清淡日子。
    但凡人事物越是神秘,便越是勾人好奇心起。洛埋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足名门闺秀的最佳典范,令庄内外对她的人品外貌各种胡想臆猜。
    曾有惊鸿一瞥的人言称,这位洛小姐弱如蒲柳,轻纱覆面,很有一股吸引人的神秘气质,却不料嗓音是她一大缺憾,粗哑如刮,令人闻之不敢再闻。据说她在十二岁那年生了场大病,不只嗓子受损,从此无法大声说话,脸上亦留下了难愈的缺陷,因此才会覆纱遮掩。那些见过洛埋名幼时模样的人喟叹,可惜了好好一个漂亮姑娘,若无意外本应和洛昭言一般明亮出众,经此病劫,只怕未来是难得好婚媒了──话说回来,这对双生兄妹感情十分深厚,若洛埋名真的难得乘龙快婿,想必洛昭言也是十分乐意照顾她一辈子的。
    洛家双子,多半仍是未来数年众人茶余饭后的最佳闲聊谈资了吧。

    洛家庄的出入渡口陆续泊下几艘行舟,二十来名各着本家服色和寻常服色的洛家人鱼贯上岸,一行人脸上俱有着舟车劳顿的风霜之色,和终抵家园的欢欣笑容。
    洛家主率领几位商行要人和随行护卫前往中原谈洽通商事宜,一来一往再加上停留的时日,耗时近两个月,这还是昭言第一次离庄这么远又这么久,当她踏上洛家庄土地的那一刻,几乎要打翻她心头满满的归乡喜悦。这几年来行事举止趋于稳重的她忍住激动之情,十分规矩地跟在家主后头步入主庄,大厅上家主慰言几句,让众人各自回院休息之后,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快步去往后院。
    堪堪转过院角,一个单薄的身影猛然撞入她视野之内。摇曳竹影下,蒙面少女双手交握在身前,静静伫立在那个专属她和埋名起居的院落门洞处,视线就牢牢地锁在她这个方向,似乎不曾有片刻稍移目光。
    “埋名!”
    昭言欢喜唤道,更是小跑起来。身着女装的埋名面纱下的神情无可辨识,然而当昭言停在他面前时,发现他宛若谷底深潭的碧眸此时似有暗流汹涌,像要破出眼瞳,向她卷裹而来。
    “埋名,我回来啦。”心情是激动的,开口却是轻柔小心。不知怎地,她竟觉眼前此刻的埋名十分脆弱,好像自己稍一大声就会震碎他似的。
    埋名眸中潮涌未退,哑声轻道:“妳可回来啦。”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握得极紧,紧到微微颤抖,似正克制着什么。
    昭言有一瞬间很想抱一抱他,像小时候那样,然而自从被他点醒男女有别之后,两人便再也无法如儿时那般在肢体碰触上无拘无束,因此她只是以用力反握来响应他,脸上暖笑不减。
    两人五年前起始陆续面临种种挑战他们交换身分的考验,先是昭言身为女孩儿无可避免的来潮,再是两人身形外表先后显现各自真实性别的特征,要是没有埋名的擅于掩护及指导应对,只怕其颠倒阴阳之计早已被人识破揭穿。
    寻常双子中多半有一人较弱,加上原为死胎,埋名身板就男子而言稍嫌瘦弱单薄,着上女装却反而不会令人起疑,然而逐渐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开始转沉的嗓音以及隆起的喉结必定会出卖其伪装,因此藉面纱巧妙遮住脸颈,再将其实低沉悦耳的声音压得如老妪般沙哑,由昭言之口对外解释他因病而伤其嗓,便堪称天衣无缝。
    而昭言原就是秀中带俊的样貌,一双明眸尤其英气昭昭,束起鸦发,略微压低本就不如一般女孩尖锐高拔的清嗓,再以男装混淆视听,虽然看着俊俏秀气而不显刚硬,倒也不至于令人怀疑是假。就是那益发凹凸有致的体态即使在胸上缚以长巾亦是效果有限,只好在男衫外头再罩一件长比甲,掩其醒目惹眼;纤细无喉结的颈项亦是破绽,便以高领或立领掩之──每每思及这些琐碎却至关紧要的小细节,昭言总是庆幸身边有埋名处处为她斟酌思量。
    “时日漫长,左右我无所事事,打点昭言所需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埋名曾如是说。
    既是如此,她便干脆放手由他打点她日常一切,也是希望可以稍微排解他不能出庄的厌烦,并转移他仍未有血缚解法进展的阴沉心绪。
    此刻埋名眼中碧涛已平,温颜一笑:“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累坏妳了,我已让藏锋去灶房拿些点心过来,我们回屋去吧。”
    昭言笑应着,先回自己房中略事梳洗整理,复又从行囊里取出几样物事,出房走往埋名屋。步至衔接小天井的门洞处,心有所系,不由得停步去看,五年前她抱回来的那一对羊羔早已长大,阿黑正卧在地上休憩,阿白则在饲盆前嚼草──为了不让羊儿将洛家庄院内草皮给啃秃了,昭言十分留意牠们饲盆里的草量,平时埋名是不管喂的,但遇她外出不在庄的时候,埋名倒也不会置身事外;虽不知是自己亲喂或是交代藏锋,他总归是放在心上的。
    再回头面对这处起居院落,生气之勃旺虽不如庄外,花彩之鲜艳亦不比前院,然而眼前所见青石爬藤、繁叶微花俱透发着一股安逸娴静,令自己因身揽庄务而时时紧绷的心神得以疗慰,在外所受的烦愁诸事尽不值一哂了──轻浅笑意不觉抹上眉宇,昭言心中既暖且软,不由恍恍思忖:
    此间究竟有着什么,能有这般遮风避雨之效、令自己无比松神心安?
    悦耳嗓音蓦然入耳:“昭言,发什么呆呢?”
    她心头微微一动,凝眸望去,那一双眼型与自己几乎同刻同印、眼神却迥然两异的眼睛正脉脉注视着自己。昭言睁大眼看着埋名,答案剎时划过脑海,令她心头雪亮。
    “怎么,想着什么了?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
    “埋名,方才我心里还想着,为何咱们这院落能如此令我心神宁静,在外头久了累了就想回来,”昭言笑颜如煦,“那是因为有你在等着我啊。”
    心弦如拨,埋名眼中慢慢聚起笑意,暖得足以销冰融雪。他深深凝视她,柔得能可化石熔铁的嗓音低声轻唤:“昭言。”
    “嗯?”
    埋名闭起眼眸,面纱底下的唇仍是高扬,深深吸气抑住胸臆间几要冲腾出闸的滚滚热潮,良久才轻轻吁吐长气,睁开眼不带痕迹地如平时那般春风微笑:“知道我在家等妳便好,出门可别玩到忘记回来啊。”
    昭言忍不住薄嗔:“我外出又不是为了玩。”
    埋名哈的一笑,转而催促:“没事别老站着累了自己,快回房里去坐,院里经风。”
    昭言笑道:“好。”尾随埋名进房,一见立在角落的黑衣少女便打了声招呼:“藏锋。”
    “少爷。”
    藏锋语调和表情五年来不无改变,没有更生动,只有更平淡,更加火眼金睛。她瞄了埋名一眼,一无外人他便卸下了面纱,自眼梢到唇角,乃至于脸庞每一线条,那欢喜愉悦都醒目到了极点。
    桌上已摆了几样点心,昭言甫落座,埋名便递来一盏茶,她掀开茶盖,扑鼻不是茶汤清香,而是一团香甜气味,赤褐液体里浮沉着几片老姜,飘舒着热气。
    未等昭言疑问出口,埋名便道:“是红糖姜汤,喝了吧,会令妳舒坦些。”
    昭言先是一愣,俊面随即大红特红。埋名怎会知道自己正逢月事的?莫非是每日藉热海之水联系时,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可是,她提到过吗?这到底……她真是好想问好想问、但又羞于问出口啊!


    IP属地:中国台湾70楼2017-03-01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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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31 12:2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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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上篇還有下半段,但度娘說內含廣告內容不給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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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中国台湾72楼2017-03-01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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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道不同【下】
          “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让天下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想振兴洛家!”
          她此言说得掷地有声,埋名却是一声嗤笑:“振兴洛家?好个远大志向啊。但我的毕生夙愿,可是解除热海血缚、毁掉这个囚困了我两百多年的洛家呢。”
          昭言随即无语,面露不忍之色,低声道:“一解开血缚,水源便会失固,届时盈辉堡、金翠洲、还有那些依仗洛家水源过日子的人们可该怎么办?”
          “妳倒是慈悲为怀,但他们与我何干?”埋名森然目光射向她,“难道妳只同情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却无视至亲之人的痛苦?”
          “不、不是的!”昭言连忙否认,声音强硬不起来:“我、我只是觉得失去水源对这一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动物、草植……任何生命都离不开水,尤其是这般干旱的西域,水比黄金可贵太多太多了……”
          “妳可别忘了,双子早逝的诅咒也得靠解除血缚才能化解,妳要留住水源,就等同是牺牲自己的性命,妳明白吗!”
          “我知道,我也想过,可我觉得……”昭言闭了闭眼,低语:“如果我只能活二三十年,那么用我这短暂的一生为周遭百姓多留住几十年的水源,我不会不甘……”
          埋名十分恼火,咬牙道:“妳甘愿,却以为我也会甘愿?”
          昭言柔和地看着他。“埋名,你可以不断借命重生,这一世若找不到解除血缚的方法,以后也还有机会再找,而我……”
          埋名倏地打断她:“出去。”
          “埋名,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怒斥:“出去!”
          昭言咬着唇,低头缓缓起身走了出去。埋名怒瞪阖上的房门,恼她竟真的听话离开,而不是温言宽慰他,看来她是真的择定了主意,宁愿与他发生冲突,也不愿为他放弃想法。
          她要舍弃他吗?为了那群吸啃他俩血肉的自私之人,她真要舍弃他吗?
          埋名怒极反笑,压抑的低笑声阴郁疯狂,他猛地一挥手将桌上糕食画物扫落在地,器物砸摔的破碎声响似都饱含着他滔天怒气。
          什么叫做他可以不断借命重生、可以下一世再寻找解法?她就这么冷血心狠,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在无止尽的地狱中痛苦挣扎,而无视他两百年来对解脱囚牢的激切渴望?
          他越想越是心痛愤恨,紧握着檀扇的手乍起金黄光芒,意欲将扇子毁去,突然有人阻止他,横过怒目看见藏锋神色冷静,声音没有起伏:“你会后悔。”
          “……”
          埋名还瞪视着她,却已无动作,隔着门扉,昭言的声音低低传了进来。
          “埋名,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我不是要阻止你解除血缚,我在外行走时一直替你留意着九泉消息,只不过还不曾打听到什么……往后我也会继续留心,若有线索,决不会瞒你。我、我只是觉得解除血缚之法太过渺茫,你已经耗了两百多年却仍无所获,爹也因此而……”
          喉间一梗,不由得停了停,赶紧又拾掇了情绪,免得埋名不愿再听:“你有很多时间,可是我没有。你还记得爹死那时我对你说的话吗?若真的遍寻不着解法,我也愿与你一起生、一起死,可是在我死之前,我想让洛家再起兴盛,留下我洛昭言的痕迹,这才不枉我这一生。”
          “……”
          外头再无声息,藏锋瞟了若有所思的埋名一眼,默默地收拾满地狼籍。
          ……昭言究竟为何会有振兴洛家的念头,就因为在盗匪之前保护了众人……?犹记得她第一次说要保护的对象便是他了吧,因为他是她唯一的亲人、她重要的手足。因为重要,所以不能失去;因为被寄予厚望,所以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助力,即使是牺牲自己亦在所不惜──
          不正和两百年前自愿走上祭台的自己一个样子吗?埋名不由自嘲。
          细细想来,她第一次去到盈辉堡、夜里和自己联系时便隐约流露出想留住水源的念头,只是当时的她年纪尚小,或许仍捉摸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盈辉堡和咱们洛家庄之间还有个金翠洲,那儿有绿地和溪流,还有许多可爱的小动物筑巢定居,是个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欢那里。埋名,盈辉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失去水源对这一带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动物、草植……任何生命都离不开水,尤其是这般干旱的西域,水比黄金可贵太多太多了……
          也许她是真的很喜欢这几个长年来去、于她而言可以称之为家乡的地方吧,因为她亲身去过、亲眼看过、亲自接触过,所以她知道那些地方有多美丽怡人,那里的人和动物、花草繁树和清溪流萤,有多令人打从心底生出温暖喜悦……那都是他能够理解却无法体会的,因为他哪儿都去不了,什么都看不到、接触不到。
          他只有她。
          ──埋名,你有很多时间,可是我没有。你可以不断借命重生……而我……
          他身子陡然一缩,好似正遭受极大痛楚,藏锋迅速来到埋名面前,见他手紧压住心口,她声音平稳却透出关心:“主人?”
          “……我没事。”语声压抑。
          藏锋注视他一会儿,点头回到原位。埋名出神半晌,来回轻抚檀扇,忽道:“还好有妳。”
          藏锋淡目微见讶异,随即低敛眼眸,说了句:“画的边上留了点迹,但大致无损。”
          埋名看了看藏锋拾起的两张画,适才恼怒之下不思后果,所幸画仍完好。歉疚之余想去找昭言,却没想到一打开房门就看见她就抱着膝头坐在门前。
          “埋名……”她抬起头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埋名剎时着恼:“妳现在什么身子,竟然坐在冰凉的地上,不怕以后落下病根吗?还不快起来!”
          昭言连忙站起,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
          “埋名,你不生我气了?”
          埋名默了默,缓下脸道:“妳一旦坚持了什么想法,就是十头牛也拉妳不回;但若要我放弃解除血缚、放弃毁灭洛家,那也是绝不可能的事。妳我虽意愿相悖,但就这两桩事上,我不阻妳,妳也不可故意妨碍我,如何?”
          昭言大喜,点头如捣蒜:“嗯!”
          埋名轻叹一声,心情复杂地怜抚她的发。要在小时候,两人闹了别扭或是她被他冷落,她肯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撒娇到他愿意理她为止;如今他们为了各自不同的选择起了龃龉,她虽然伤心难过,却已不会再为此哭泣……岁月于他似白驹过隙,于昭言却是识见与坚毅的积累,逐步形造了她自身的理念和坚持,不再是个无识无知、随波逐流的小孩了……
          “埋名……”
          他拉回神智。“怎了?”
          昭言碧汪汪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瞅着他,男装打点下的俊秀脸蛋流露出女儿家的娇气,埋名心弦一动,听她说道:“我好饿。”
          他一愣,抬眼望天,果然已至晚膳时候,她才迢途返家,适才又未吃下太多东西,也合该是饿了。藏锋捧着那些碎瓷残尸自屋中走出,平声丢下一句:“我去吩咐备膳。”
          埋名望了望藏锋,又看向昭言,终于忍不住笑叹一声:“进来等饭吧。”
          昭言剎时笑靥敞亮,脚步轻快地跟在埋名身后进屋。
          便如人前为男,人后为女,雌雄莫辨,实为同一个人;不论是懵懂年幼,抑或长大成熟,昭言也依然是他的昭言啊。


          IP属地:中国台湾73楼2017-03-02 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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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月后,洛家庄迎来了双子生命中第二次大祭。
            前院是筹整祭祖之礼的奔波忙碌,双子院落却如闹中取静的清修之地,不与红尘纠缠的隐世姿态。
            一个约莫十岁的粉嫩女童来到院落门洞处探头探脑,想踏入又不敢真的跨出步伐,就怕撞见那个令人不敢亲近的大姊姊,纠结片刻后只好朝内扬声唤道:“昭言哥,昭言哥!祭祖就要开始了,我们一起去塔楼吧!”
            正窝在埋名屋里的昭言听出那是洛余恩洛管家的女儿、他们的堂妹洛宁,便向藏锋道:“妳去跟小宁说我身子不太舒服,不去祭祖,让她自个儿过去吧。”
            洛余恩是洛望平的堂兄弟,老实忠心,常年在盈辉堡管理商行,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庄来。昭言怜惜洛宁独自在洛家庄生活,不免格外照顾她,因此洛宁自小特别喜爱昭言,只要昭言在庄,她便隔三差五地来寻她,但就是不敢越此雷池一步,因为洛宁身为女孩子的敏锐感觉告诉她,那个在此院落起居的埋名小姐、昭言哥的双生妹妹,对自己非常不待见。
            同在屋里的埋名听见昭言如此说,微一忖量后反而道:“藏锋,告诉她稍待片刻,昭言一会儿便与她同去。”
            昭言愕然:“埋名?”
            “昭言是因为我而不去的吗?”
            昭言点头道:“嗯,这日子……我不想去。”
            她还记得十年前他告诉她的事呢……埋名眼神顿软,心头十足温暖。
            “傻昭言,妳该去的。”
            “呃,为什么?”他明明那么恨……
            “妳不是想振兴洛家?那么最直接、最有力道去振兴洛家身分的,不就是家主之位?”眼看昭言一脸讶异,埋名摇头轻喟,内心却禁不住愉悦。
            昭言不懂得逢迎变通,只知道蛮干,就是未曾深思快捷方式;可也正因为这般耿直天真的她,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昭言──也罢,有他在,自可填补她的不足。
            “十年大祭是洛家庄最重要的日子,不论是对家主或一般族人而言,祭祖尤其不可有失,谁要在祭祖之礼上出了岔子,谁就给全族人留下负劣印象。家主身体情况大不如前,谁都看得出他早就在物色接任人选,昭言可别告诉我,妳呆头鹅到什么情势都看不出来。”
            昭言被他如此一说,不由思忖起来,听埋名续道:“在外,妳已颇具声望,洛望平在世时亦累积了不少人脉,都可为妳所用;在内,家主对妳青睐有加,待妳直若嫡出,昭言就算无感,应也不少于自外人口中听说。妳已占尽先机,若不多加留意小心,让觊觎家主位置之人捉住了妳的小辫子穷追猛打,也是一桩麻烦。”
            昭言闻言脸色微变,急忙道:“我、我并没有觊觎家主之位,我并不是为了当上家主才──”
            “昭言勿急,”埋名微笑安抚她:“妳的一切努力都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我明白。我只是想让妳知晓,妳如今拥有多大的优势、以及妳可以如何将自身优势运用在妳的目标上头而已。”
            昭言微一沉吟,想到那些对家主逢迎拍马之人的嘴脸,脸上不自禁流露出排斥的神色:“你这是──要我去争夺家主之位?”
            “使尽手段谓之争夺,正大光明谓之争取,稍微转念,昭言便可不再纠结。昭言不喜不求的,我自然不会强加于妳;但若是妳心怀渴念的,我费尽心力也要替妳出手回护。”
            他说得轻描淡写,当中的认真恳切却殷实不假,昭言不禁大为动容。埋名把玩着手中檀扇,续分析道:“虽然洛家另有几位家主合适人选,妳还不是十拿九稳,不过只要妳待人处世一如既往、不松懈平时努力,妳拔得头筹的机会仍是最大,我毋须亦不愿让妳沾染肮脏心思;但对于能可预见会产生不良后果的言行举止,我自该出言点醒。不论理由为何,缺席祭祖之事可大可小,十年之前妳年纪尚小,因足伤而未与仪礼,兼之家主是妳父亲,旁人自不会说什么;但若这一次再未出席,家主不拘小节便罢,若是他因此对妳心怀芥蒂,倒可惜了妳在他心中一向的好印象。”执扇在掌中一敲,如定音之槌,他展颜一笑:“言尽于此,昭言可以好好想一想,过不言悔便好。”
            昭言经他一番好言释意,已渐放下心中成见,认真地思索起来。埋名不禁莞尔摇头,想她定是忘了外头还有个洛宁在相候,那小丫头虽可置之不理,但此时此刻确实容不得她在这儿想到天荒地老。
            正要再开口劝进,昭言抬起头看向他,忽道:“我若当上家主,对你是不是有好处?”
            埋名一顿,挑眉坦然微笑:“不错。能够动用所有洛家资源在外打听寻访九泉消息的,当非家主莫属,不过此乃附加价值,非我助妳的本意,就不知昭言介不介意我这层私心了。”
            “只要不是让我昧着良心做的事,能帮上你自然最好。”昭言沉吟道:“若家主之位不仅有助于我的目标,于你也有帮助的话,那么的确再无比家主更有利的位置了。”
            埋名忽尔收扇,静了片刻后方道:“我倒想问问昭言了:若日后妳在外打听到解除血缚之法,而那方法却十分伤天害理,妳会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吗?”
            昭言认真地想了想,正色道:“我不会瞒你,但我会尽我一切之力说服你、阻止你。”
            埋名闻言身躯轻颤,低喃:“昭言啊昭言……”语音竟似遏制着激动。
            “埋名?”
            埋名深吸口气,抑声道:“无事。”
            昭言心思直白,向来挖掘不了他刻意隐藏的心思,他要是语带保留,她再追究也是白费力气,于是搁下此事,语带迟疑道:“不过埋名,我去参与祭祖你当真无所谓吗?”
            说来说去,她最在意的仍是他啊。埋名心底烘然,玩笑开解:“那祭的是什么祖,我不正在妳眼前吗?”
            昭言大愣,剎时豁然开朗,不禁大笑起来,澄澈目光柔和地注视他,颔首道:“好,那么我去啦。”
            “去吧。仪礼完成别耽搁太久,去街上买些糕饼回来──可别又压烂了。”
            一言勾起幼时回忆,昭言又是一阵朗笑,应诺一句,在埋名的含笑目送下跨出房门。
            她和洛宁会合的谈笑声逐渐飘远,终至无闻,埋名抑止不住地低笑起来,声轻如絮,若喜若叹:“昭言,妳还是天真不变,可教我如何是好呢……”
            语音倏止,深深吸吐平息心口剧疼,埋名低抬的目光里阴沉中饱含决绝。
            必须尽快找到解除血缚之法,要快!
            (待續)


            IP属地:中国台湾74楼2017-03-02 1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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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家主联姻
              莺啼破晓,棂透初光,房中人执笔轻蘸胭脂,对镜细描额妆。妆如花,又如焰,衬与深邃碧眸、红衣流火,恰似落英浮青池,炽炎溅飞荧。再系额饰,结发珠,覆面纱,美人如许,镜前端娴。
              遮面佳人年华才过桃李,眸采却似看尽人间风霜,有如停滞不动的潭水,碧色深处垢着一层腐朽。她──他,深深凝视映在铜镜上的自己的眼,那上头恍惚浮现另一双眼型与自己同印同刻、眼神却像漱石清泉般明净的碧瞳,清泉与深潭重迭,泉又取代了潭。长睫轻眨,那一双泉澄美目泛起笑漪,如五年前扇上盈盈弯目,佳人恍似成为真正的佳人。细工妆容皆以她为本所画,这一身扮相若真在她身上,在她身上……
              洛埋名阖目,再睁开时,铜镜上的眼神依旧沉如死潭。
              流年无声,倏忽又过了五年。弱冠桃李,外型容貌大致抵定,年少时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孔,如今也只剩这双眼睛还有些昭言的影子,他一如过去经验,是越长越像那个曾经的、真正的自己了──这才好。以往,他不屑与那些「他的双生手足」面如同模;现在,虽喜日日见到昭言,可也不想“睹面思人”,像在提醒着──提醒着什么?洛埋名目泛轻惑,总感觉这几年有个什么念头在心里模糊飘忽,却又缺乏引子令其成形。
              院外忽起孩童嬉闹声,打断了洛埋名的思绪。他眼微瞇,安静伫立在角落的藏锋读懂他心思一般,径自开口:“应是护卫院的孩子。”护卫院的孩童天未亮便得起身锻炼,本庄内又无其它孩童,一大清早会这般闹腾的,大概也只有他们了;只是他们向来乖巧,不知发生何事令他们失了规矩。
              洛埋名不悦道:“将他们驱远点。”
              藏锋却凝神细听外头而未有动作,须臾说道:“主人,那之中似乎有家主的声音。”
              “怎会?”他未曾习武,耳目不如藏锋聪锐,听不出深院隔墙之外的人声区别。昭言出外洽事数日,昨夜联系时才说应当今日午后才会抵庄,为了出院落相迎,他这才换上女装──昭言当上家主之后,在她的要求之下,庄内人未得允邀不会进到他们所起居的后院,是以平日他若不见外人、不出到院外,便会着以寻常书生装扮。
              不过藏锋一向极少出错,洛埋名狐疑之下启动监视秘法查看,发现庄内果真比昨日多了一人。他立即起身出房,走入清晨的微凉之中,越近门洞,院外人声便越清楚,他心一跳,不禁加快脚步。
              前院一群孩童团团围着一名高佻修长、鸦发高束的俊秀青年,七嘴八舌笑闹:“家主哥哥你输了,换你当鬼!”
              “家主哥哥当鬼,家主哥哥当鬼!”
              “快给家主哥哥蒙上眼睛!”
              “蒙眼睛,蒙眼睛!”
              当中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洛宁双手叉腰,娇声训道:“你们这些顽皮精,昭言哥才刚彻夜赶路回来,要先让他休息才是,你们别再缠他玩了!”
              洛昭言笑声爽朗:“没关系,我很久没陪他们玩了,就一会儿。”
              “真是的。”洛宁噘着水唇无奈叹了口气,让步道:“好吧,只能一会儿,昭言哥你就得去休息哦。”
              “哈哈,好。”
              一众孩童大声欢呼,将绘着小猫小兔子小乌龟的遮眼布条绑在洛昭言眼上,继续玩起鬼抓人游戏。洛埋名在门洞处含笑望着和孩童们打成一片的洛昭言,她向来不端家主架子,惹得庄内小辈从来不怕她,但对她却很是言听计从。他不喜那些孩子瓜分了昭言和他的相处时间,不过勉强能够让步,只因和他们在一起玩耍时的昭言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总会不经意流露出儿时的童稚天真,少了些不知是本性如此、抑或是洛望平身死之后所需面对一切而催逼出来的稳重。
              两年前前任家主病重而逝,洛昭言不出所料继任了家主之位,家主管理职责重大,必得树立威信,既要能震慑内外又要能令人信服,当时年方二十的她不愿因年纪为人轻忽,凡事只要能力所及便亲力亲为,格外注重进退应对,两年历练下来使得她益发自信大器、洒脱豪爽,再加上洛埋名在背后为其指点商场经营门道,于盈辉堡九家龙头商号集结的归九堂中本就占有一席之地的洛家商行更渐有声势高升的气象。
              不过洛家眼下还称不上荣景,离洛昭言振兴洛家和扬名天下的目标仍有一段距离,是以她仍努力不懈,努力得像要拼出全命,不懂保留。洛埋名很是喜爱她不懂取巧的傻直和全力以赴的拼劲,若她能长命百岁,肯定会在自己所择之道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思及此,洛埋名脸色晦暗下来。
              昭言一步步踏实地走着自己的路,而他却是原地踏步,毫无进展。也是在两年前,那时昭言继任家主不久,某日他蓦地感受到来自九泉的强烈灵脉扰动──九泉守护仅能感应自己守护的泉眼,但受血缚者却可感知九泉相系的灵脉动静,那一次的灵脉扰动非关热海,而是某处泉眼遭受变故所致。此番来自九泉的讯息睽违已久,令他欣喜若狂,然而该次扰动平歇之后便又再次回归静悄,恍如黄梁一场,他失望更巨,险些以极端手段泄愤,可他勉力克制住了──两百年了,要在过往他自有守株待兔的耐心,现在却怕待之不及;他也曾兴之所便随恶念起舞,如今却愿意暂压疯狂残忍的面目……皆因他心底有一处柔软,软化了他的疯与恶,滋长了甜与喜,并萌生了某种不明的滋味……
              不知是感受到注视目光,还是双生子的特殊感应所致,正卸下遮眼布条的洛昭言心一动,回身相望,在看见熟悉身影之时绽出灿烂笑靥。那笑,比面对眼前孩童时的笑容更加纯粹、更加毫无保留,宛如一股活泉入注心头,竟令洛埋名悸动不已。
              洛宁和孩童们顺着洛昭言的视线望去,原本的笑闹无忌立即噤若寒蝉,洛宁年纪较长,便成了之中发号施令的人,她赶紧向众童道:“好了好了,别玩了,都散了吧。昭言哥,我先走了,你也快去休息吧,看你眼睛熬得红的。”
              洛昭言笑应着,洛宁离去后,她来到洛埋名面前,歉然道:“吵醒你了?是我不好。”
              “早醒了,没吵着。”洛埋名看着她略显充红的眼睛,柔声道:“倒是妳,不是说午后才抵庄的吗,怎地彻夜回来了?”
              洛昭言叹了口气,“最近事忙,忘记先前应承了一个约,昨夜临睡才想起,只好星夜赶回来了。”
              “什么约?和谁?”
              “是一位名叫方城的方兄弟。他方家商行前一阵子才来盈辉堡设点,我们在商铺里过见过几次面,我对他印象颇佳,便交了个朋友。最后一次碰面时他正要回中原一趟,说希望再来西域之时能够拜访洛家庄,与我谈些事,后来便传讯与我约在今日。”
              洛家庄和盈辉堡一带的各项情报洛埋名和洛昭言同样了如指掌,既然方家来到洛家势力范围营商,他自会多加留意其背景和动向。方城之名虽曾耳闻,但因此人殊无特别之处,是以他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听洛昭言对他似有赞言,脸上登现不豫之色:“相交不深便称兄道弟,身为一家之主怎可如此胡乱结交?别要是旁人居心叵测,想利用妳的身分达成自己的目标。”
              洛昭言笑道:“出门在外,靠的是彼此帮助,尤其经商更讲求人脉,埋名你也是这么说的。我与他交谈过几次,觉得他人品不错才会结交,但你放心,我自会拿捏分寸,不会一下就对人掏心掏肺的。”
              “话说得容易,只怕妳得摔几次跟头之后才会真正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洛昭言知道他是为自己设想,也就笑了笑,任他叨念两句。洛埋名轻哼一声道:“那人要来便来吧,让他候个一天半日也无妨,这般焦急着赶回,昭言是担心我不会替妳招待客人吗?”
              “当然不是。”洛昭言正色道:“既然约定在先,若无不可回避之事自是不该爽约。况且你不喜见外人,我才没开口要你帮忙,再说我想起来时你多半也已经睡下了。”
              “妳有事,就算三更半夜都只管找我,说不定我正想起身吃个夜宵呢。”
              洛昭言噗哧笑了出来,知他虽是语带玩笑,却并非说笑,因此一笑之后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洛埋名脸上这才稍有霁色,温言道:“还没用过早膳吧?”
              “还没。”
              “那到妳房里一块吃吧,吃过后妳便歇上一歇,人来了我会唤妳。”
              洛昭言笑应:“好。”
              藏锋自去吩咐早膳,用过膳后洛昭言甫沾枕便睡了过去,却不到半个时辰便被唤醒,熟睡之中乍醒脑袋反而昏昏沉沉,赶紧以盆中冷水拍了把脸,勉强振作起精神,上大厅接待来客。


              IP属地:中国台湾75楼2017-03-03 1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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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厅上已有婢仆奉上清茶糕饼,一中一青两名男子坐于同一侧。中年男子是随行的方家管事,青年是方家少爷方城,年纪与洛昭言相仿,生得五官端正,笑容自然,若非天生爱笑,便是对交际应对得心应手;他涉足家业已有数年,眼神却没有打滚商场日久累积的油滑老练,是个不易令人生出厌恶之情的人。
                这会儿方城正津津有味地啜赏着香茗细点,一见洛昭言走入大厅便放下茶盏,拱手朗笑:“洛兄,好久不见。”
                洛昭言微笑回礼,“方兄,远道而来辛苦了。”
                “我刚刚才和我家管事聊着呢,早前时时听说这一带水源丰沛,绿洲集中,我以为金翠洲的盎然生机已是开人眼界,想不到洛家庄更上一层楼,果真是闻名不如亲见。这茶这点心、这人这屋式、这气候这景致,连入庄都得乘舟,活脱脱是个江南水乡,不说我还真不敢相信这是在西域呢!”
                洛昭言笑道:“洛家先祖确实来自中原,先祖为了不使后人忘根,庄内屋舍全以中原风格建造;虽然洛家立业数百年来受到西域风俗影响日深,但我们依旧保有许多中原礼俗和规矩。”
                “这么说来,洛家庄便是中原与西域的揉合结晶了。我初次见到洛兄时心里便想,洛兄身上既有中原人的豪情侠气,又有西域人的洒脱直爽,这么一比照,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杰哪。”
                洛昭言经手商行以来,看惯了老奸巨滑,听多了油嘴滑舌,于此向来不喜,但方城神情语气皆直白坦率,这番赞美听在耳中毫无刻意奉承之感,她心中并不觉得讨厌,遂大方抱拳笑道:“方兄谬赞了。”
                方城意示管事将一个原先放置在地的物事抱上茶案,是个外罩盖布的盆植。他道:“我听闻洛家有个‘昙华洛家’的称号,不知是否因洛家遍植昙花之故,又听说洛兄另有一位双生妹妹,正巧我方家在中原的花田中异生了一株并蒂昙花,我觉得新奇,一直舍不得卖出或研制成香料,倒觉得和洛兄很是般配,因此忝为薄礼,希望洛兄别嫌弃。”
                他小心揭开了盖布,但见数片形如舟舶的油亮叶片之间,向下垂生的长茎尾端抬扬处结着两朵并蒂花苞,花须围抱,大如孩童拳头,分朝两旁。
                方城咧着一口白牙灿笑道:“我方家的花农知晓我十分钟爱此株并蒂昙花,将它照料得极好,年年盛开灿烂。他一听说我要将花运至西域送人,简直比我还舍不得,天天向我唠叨照护之方,讲到我耳朵都长茧,就担心花在路上教我给养死了。花儿娇贵,西域天候又恶劣,一路上我也是战战兢兢,要真不小心被我给弄死了,礼物可以再准备,奇花夭折可就令人惋惜了。好在路上没出什么岔子,瞧这态势,多半这两天夜里就要开花了。”
                洛昭言神色复杂地看着昙花盆植,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昙华洛家”的名号在外头偶可听闻,不过外人大多已淡忘其由来,洛家人被问及多半也不欲多谈,于是常为人所误解,但因而受礼却是首遇之事。她本就极欲摆脱这个称号,此花虽然奇特罕见却难搏她好感,可若是拒绝了,失礼于人是其一,要被问及了原因,身为洛家之主的自己可也不愿将“昙华洛家”的意思说与外人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方城原是一番好意,无心之失自难苛责,因此只勉强说得出一句:“此花确实殊丽,有劳方兄一路用心了。”
                方城心思伶俐,一见洛昭言顿失笑容便暗暗叫了声糟,只怕是自己误踩他人痛处了。他心思疾转,思索着该如何弭平这份尴尬才好,见洛昭言却是轻描淡写地揭过,显然不想说破此事,他十分懂得察言阅色,当即装作若无其事,命管事将花覆上盖布,免得对方看着刺眼,心想着找机会得去打听打听这“昙华洛家”若跟种植昙花无关,那又是何意思。
                洛昭言问道:“方兄远道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方城原本担心那不讨喜的礼物会坏了自己在洛昭言心中的印象,连带着影响自己今日目的,这时不着痕迹地观察洛昭言,见她神色如常便松了口气。虽只与这位洛家主见过几次面,但已知她表里如一,并非假颜作笑之人,于是重振精神,展开笑容道:“洛家主性情直接明率,我也就有话直说了。我这趟来,是想问问洛家主有无联姻的想法。”
                洛昭言讶道:“联姻?”
                “是啊,与我方家联姻。”方城被她的表情给逗笑了,打趣道:“看来洛家主定是过于专注在打拼家业上头了,以至于未曾想到成家一事啊。”
                她倒不是不曾想到,两年前继任家主那时就有庄内长者提过成亲之事,让她含糊推辞掉了。一直以来,她的心愿只有振兴洛家、留痕于世,心里从未容纳过男婚女嫁之事,一是心知自己不得长寿,何苦拖累他人;二是她和埋名交换了身分,成亲等同是揭穿两人秘密……
                所以说联姻,是要怎么联?
                “方兄的意思是……”
                “洛家庄所产的香料有药香和食用香,二者在西域一带占市和评价皆是同业中最高,其中药香虽有销往中原,之中亦不乏中原少见的西域产出特殊用香,但在中原洛家庄的香料名号却尚未打响。”方城本正色分析着,说到此突然笑了笑,“洛兄别这么严肃看着我,我方家既想来西域插桩,当然得对西域各家商号有些通盘认识,所谓知己知彼嘛。洛家主对我方家想必也是了解过的了,我说得对吗?”
                洛昭言坦然道:“不错。”却是对他明人不说暗话的风格有些赏识,便收敛起冷目,微笑道:“方兄继续。”
                方城喝了口茶,续道:“洛兄必也知道我方家亦是经营香料生意,只不过与洛家不同之处在于,香料经营只是洛家商行其中一个项目,在我方家香料却是首要。方家香料以中原产出的药香为大宗,数代打拼下来占市近半,这几年……不瞒洛兄,近十年来我方家在药香生意上却是有些后继无力,占市年年降低,数年前我接掌了方家商行,一直在寻找突破现今困境的方法。”
                洛昭言沉吟道:“所谓困境,莫不是与寿阳有关?据我所知,中原香料品质以寿阳城所产和方家所产二者最佳,寿阳自来便是香料重镇,占市逾五成,再来便是自产自售的方家,而近几年来寿阳香又有声势上涨之势……”语毕蓦地明白了方城用意:“方兄之意,难道是欲联合洛家以抗寿阳?”
                方城眼睛一亮,开怀大笑:“洛兄果真聪明人也,这正是我的打算!洛家若能与我方家结合,你可藉我在中原的药香版图拓展洛家香料在中原的营销,我则可藉你西域特产香料的殊少性质来扳回被寿阳蚕食去的占市……说到此处,洛兄可心动了吗?”
                不得不说,就经营观点来看,方城之言确实诱人,然而若只得以联姻为合作条件,她就是再心动也只能放弃啊。
                “方兄的眼界布局我十分佩服,若有其它途径可以合作,我自有兴趣,但联姻一事请恕我无可答复。”
                “唔……”方城摸了摸干净的下颔,忽问:“洛兄可是已订了亲?”
                “呃?没有。”
                “可是已有了意中人?”
                “呃,也没有。”
                “那么,可是不喜如交易般的联姻一事?”
                “……啊?这个……我倒不曾深思过。”
                方城又露出那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道:“那便请洛兄深思一回,念在我这般诚恳的份上,别那么快拒绝我嘛。”
                洛昭言干笑一声,心想不如留客一宿,明天再慎重拒绝一遍,以表自己确实“深思”过。忽觉眼角余光走入一道红与黑,一看却是藏锋。
                “家主,主人请客人花厅一见。”
                (待續)


                IP属地:中国台湾76楼2017-03-03 1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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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31 12:2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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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顽劣
                  洛昭言一怔:“埋名要见客?”
                  方城先讶后喜:“传说中的洛家主妹妹要见我?”连忙抚发振衣,转身问管事:“我看着如何?”
                  方家管事上下快速看过一遍,点头道:“很整齐,不失礼。”
                  方城悦然展颜,一副随时恭候的模样,洛昭言表情一阵微妙,轻咳一声摆手道:“方兄请。”
                  方家二人尾随洛昭言和藏锋来到后院,在花厅相候的洛埋名娴静端坐,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洛昭言心中奇怪,在外见闻或是商行相关事宜她每日都会和埋名私下讨论,这却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要见客人,不知是哪个环节勾起了他的兴趣。
                  花厅门扉大开着,方城甫踏入后院便对上厅中女子的视线,他凭衣色判断她便是洛家小姐,心想这洛小姐看似文雅,盯着男人的目光却一点也无羞赧回避之意,尤其越是走近,他越是发现她面纱之上的眼神沉冷得予人压迫之感,令他寒毛直竖……他是被邀请入内的,不是有意擅闯香闺,没必要以这么有敌意的眼神瞪着他吧?
                  人进到厅中,洛埋名敛起冷态,刻意让眼神流露出些许温度,起身哑声施礼道:“方公子来访,我等本该在大厅招待,无奈小女子身染风寒,吹不得风,但又十分想与方公子详谈一二,只好有劳方公子移驾尊步,还请公子莫要介意这僻远小屋,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方城乍闻洛埋名故意压低的粗哑嗓音时,眼神仅仅闪过一瞬惊讶,随即面不改色,拱手朗笑:“洛小姐多礼了,我瞧这院落宁静安详,倒是个谈话的好所在。”
                  洛昭言却是一脸忧心:“埋名,你受风寒了?怎么没告诉我,找洛大夫看过了吗?”
                  一旁的藏锋微地撇开脸,洛埋名掩嘴咳了两声,浅笑道:“不碍事的。客人请坐。”
                  方城微笑入座,心想洛小姐如此纤细单薄,想必身子底不佳,也难怪洛昭言这般真情流露,这对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啊。
                  洛埋名道:“听说方公子言道欲与我洛家联姻,不知方家哪位青年才俊可为我的良人?”
                  洛昭言闻言不禁愕然:“埋名?”
                  方城也是诧异非常,早先一席话不知何时让她听了去,然而转念一想,过后洛昭言多半也会说与她知晓,那么她如何知道的倒不重要了,只是自己的目标本是洛家主,没想到洛小姐竟然自告奋勇,真是难得罕见。
                  “呃,这个……在此之前方城不曾一睹洛小姐芳姿,亦不明洛小姐性情,是以不敢乱点鸳鸯谱,恐有辱洛小姐清格。”
                  “哦?那么你现在见也见过、听也听过了,心中可有谱了?”
                  “唔,这个嘛……”方城认真思索一番,歉笑道:“讲真话,我方家还真无可高攀洛小姐之人。”
                  洛埋名低笑几声,道:“方公子太谦虚了,可不还有你吗?”
                  洛昭言又是一脸震惊,转头目带询问地看向藏锋,后者只是一脸死平,语气更平:“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城更觉天雷惊炸,表面却仍能处之泰然,哈哈一笑:“洛小姐莫开玩笑,方城已经娶妻啦。”
                  “那又如何?自来营商之家家业若大如棚荫,那便广开枝叶,多方开花结果共同经营把持,才不致使膝下无人而家业旁落。三妻四妾自古寻常,方公子何以踯躅?”
                  方城呵呵笑了两声,面不改色:“洛小姐所言确实常见,不过以洛小姐家世而言也该是正妻之位,为妾却是委屈了。”
                  “我可没说我要当方公子的妾啊。”洛埋名理所当然道:“方公子要真愿意迎娶我过门,便可将现时发妻降格为侧室,扶我为正,又有何难?”
                  洛昭言忍不住了,低叱一声:“埋名!”
                  洛埋名不理会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方城,方城也依旧微笑完美:“此举有违我愿,确实很有困难呢。”
                  洛埋名轻叹口气,惋惜道:“想不到方公子与方夫人感情甚笃,坚不可破,那么我自也不好坏人家室。不过要是妾室无妨,我洛家倒是还有几位待字闺中的姑娘堪可为配,比如说,我盈辉堡商行洛管事的女儿洛宁娇俏可人,正值碧玉年华──”
                  “埋名!”洛昭言已微见气恼。
                  方城拱手笑道:“呵呵,我还不打算纳妾,只能婉谢洛小姐美意了。”
                  洛昭言闻言不由得松了口大气,已是冷汗浃背。耳听得洛埋名又道:“既然方家无与我可配之人,想必欲联姻的对象是我兄长了,却不知方家有何人选,可否介绍一二?”
                  眼看自己斩得一将过一关,方城精神大振,语带自信道:“方城有妹二人,大妹方庭,活泼率性,明丽照人,武艺傍身,上马可射猎,下马可掌厨,若能与洛家主为配,既可相伴行走天涯,又可携手惩奸除恶,还不怕饿肚子!小妹方苑,风姿绰约,外柔内刚,喜爱莳花弄草,又擅女工和管理家务,若洛家主属意小妹,不仅得一理家贤内助,出外办事后顾无忧,回得家来更宛如踏入桃花源,身心俱畅──啊,差点忘了,我带了画像呢,洛兄过目吗?”
                  “……啊?”
                  洛昭言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是洛埋名将画像要了去,展开细瞧一番,低笑道:“一个动如脱兔,一个静如处子,又都是这般标致风流的人物,我要是方公子,可万般舍不得将她们嫁出去啊。”
                  “若非经我把关过的上上之选,我自也不会轻易将她们交给别的男人。”方城赞赏的目光落在洛昭言身上,笑着:“洛兄我瞧着就极好,得趁别人捷足先登前快快订下来当我妹婿,以免过后扼捥。”
                  “方公子所言深得我心,我亦不允许得不到我认可之人过我洛家门。”洛埋名将画卷起归还,缓缓道:“方公子无法为我在方家寻得良配,却何以认为二位小姐与我兄长能够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呢?方公子莫要以为我有意刁难,事关兄长终身福祸,又是将成为我兄嫂之人,实在不能不谨慎待之。”
                  洛昭言默默觉得这根本是在刁难啊,方城自然也感受得出洛埋名对他所提联姻一事的诸多针对,心想这对双生子一个直接明快,一个迂回隐晦,性情当真天壤之别,索性开门见山说道:“洛小姐质疑之处,当是未曾蒙面、未有交情的两人,如何能单凭利益结合便携手共度一生吧?要我说,还是人的决心罢了。虽说事前当然经过层层筛选,但既然双方都怀有共同目的,那么你情我愿之下认定彼此便是今生互相协助扶持的伙伴,这不也是一种相处之道吗?”
                  洛昭言支手轻点下颔,咀嚼着这一番言论,洛埋名问道:“方公子振振有词,不知你与方夫人可是联姻而结的发?”
                  “正是。”
                  “哦?”洛埋名饶有兴味地看着方城因提起妻子而容光焕发的模样,目中微透真正笑意。“方公子身为经商之家子弟的彻底觉悟,我是真正佩服了。至于你我两家联姻一事,我看……唔……”话声倏止,他忽地手捂胸口,往洛昭言方向软倒。
                  “埋名!”洛昭言大惊失色,眼捷手快地抢上前揽住他身子,比藏锋更快了一步。“埋名!”
                  洛埋名眼开一线,喘不过气般勉声说道:“扶我……回房……”
                  洛昭言赶紧将他扶回花厅旁卧室,让他躺上床后拉上被子覆好,伸手去探他额温,掌下干爽温凉,不似热病,也不知是什么风寒这般凶猛,不禁焦灼道:“你先歇着,我去找洛大夫来!”
                  一转身却被洛埋名拉住了手,他道:“让藏锋去就好。”
                  藏锋依言走了出去,洛昭言坐到床沿,责备道:“你身子不适便好好休息,干什么要见客?这般耗心耗力,要是风寒更加严重可如何是好?”
                  洛埋名瞟了外头一眼,依旧压着嗓音道:“事关妳终身大事,我自然得关心了。唉,妳若是娶了妻,对我可就不会再这般上心了吧……”语气竟是哀婉。
                  洛昭言失笑道:“胡说什么呢,你明明知道的,咱们这样,我怎可能娶妻?”埋名染上风寒后脑袋也跟着胡涂了吗?
                  那方家二人目睹洛小姐病倒一事,身为外人的他们一时间也只能旁观,洛昭言送人进房之后,他二人便在屋外徘徊,一是出自关切,二是暂时被搁置了,只能静待安排。那冷淡寡言的女护卫自屋中走出经过两人时,平声丢下一句“两位且稍候”便徐徐而去,一点也没有主子病倒的焦急,屋中兄妹谈话声并未刻意压低,在外头亦清晰可闻,这一路听下来,听到洛昭言最后那句话时,两人不由得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一齐后退两步。
                  方城压低了声音迟疑道:“大方,这句话……是那个意思吧?”
                  方家管事亦低声犹豫道:“多半……是那个意思吧……”
                  方城喃喃道:“我说呢,商家之间联姻缔盟再寻常不过,一个听都不听就直言拒绝,一个兜三转四百般刁难,肯定有隐情,没想到竟是这样啊……”
                  两人叽咕间洛昭言自屋中出来,歉然道:“抱歉,舍妹身子不适,怠慢两位了。”
                  方城连忙摇手道:“不要紧不要紧,洛小姐身子羸弱,洛兄可得好好照顾才是。”顿了顿道:“这个,洛兄,我看联姻一事还是作罢吧。”
                  洛昭言怔道:“呃?”
                  “不过要是不以联姻为底,洛家仍愿意与我方家结盟互助的话,我方城随时欢迎与洛兄一同合作香料生意。”方城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想想这样也好,省得自家妹子嫁过来得面对一个恶小姑。
                  洛昭言原本就没有联姻的打算,听见他如此提议更是大喜:“我洛家对此案十分有兴趣,方家有意合作再好不过。两位不妨先在庄内住下,待舍妹情况好转之后我们再好好谈叙。”
                  方城微一斟酌,笑道:“那么便叨扰洛家一顿午膳吧,待洛小姐身子大好之后,我再来好好作客一番。”心想下次来访可多送些滋养药材来,以弥补今日昙花之失。
                  洛昭言明白他是不愿久留以致耽误自己照顾埋名,心中不由得大为感激。时已近午,她先命人吩咐灶房备膳,再领两人来到前院客房暂歇,方城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了然道:“洛兄,你的难言之隐这下我是全懂了。”
                  洛昭言一脸茫然,方城语重心长道:“咱就开诚布公吧。早先我虽称你兄弟,其实只拿你当合作对象看待,真心是有,可只有一半,这会儿我是真拿你当兄弟了,就说句真心话:洛兄弟,有些事踏错一步,轻则倾家荡产,重则身败名裂,千万谨记啊。”
                  他话里明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暗指什么却是一头雾水。回转后院,见大夫尚未到来,不禁微生愠意:“藏锋怎么回事,只是请个洛大夫也去那么久。”走到屋内床沿坐下,见洛埋名阖目轻睡,担心之余又触他额温,他却突然睁开双眼。
                  “埋名,你觉得如何?”
                  洛埋名盯着她瞧,眼底渐聚笑意,终于克制不住地欢快畅笑起来。
                  “埋名?”
                  “哈哈哈,昭言啊昭言,我热海之力在身,妳何时看过我染受风寒了?”
                  洛昭言愕然无语,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埋名,你──你装病!?”
                  “病是装的,我为妳操的心可不假。”洛埋名坐起身,笑叹:“我怕妳被振兴洛家的心思冲昏了头,未及深思便胡乱答应了不该答应之事啊!终身大事不可儿戏,我自然得替妳好好把关才行。”
                  洛昭言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忍不住轻责道:“你也真是太胡来了,随意将自己和小宁拱了出去,要是人家真的要娶那可怎么办啊!”
                  “昭言担心了?”
                  “当然!”
                  “是担心我,还是洛宁那丫头?”
                  “两个都担心!你又嫁不得人,小宁婚事也由不得我们作主,幸好此事已然打住,否则我看你如何收拾。”
                  洛埋名露出一个明媚灿笑,“既然最终平安落幕,昭言还气什么呢?”
                  洛昭言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最后扭过头道:“我还要陪方兄用午膳,中午你自己吃吧。”
                  正走回屋的藏锋与洛昭言擦肩而过,将其脸色看在眼里,她瞥了洛埋名一眼,面无表情地站回角落。
                  “……藏锋,妳想说什么?”
                  她有问必答,平吐一句:“自作自受。”
                  “……”
                  洛埋名垂下肩膀,摇头深深叹了口气。
                  (待續)


                  IP属地:中国台湾77楼2017-03-04 1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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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隐.情
                    洛昭言与方城在偏厅用膳,席间两人畅谈经商之道与自身理念,言谈间颇为投契,又研议了香料合作细节,一顿酒席直到申时才散。送走方家二人之后,洛昭言又让人请去处理庄内事务,这一番来去,待得空闲时,屋里屋外早已灯火明敞了。
                    她回到后院,在自己屋前犹豫一下,还是调转了脚步来到埋名屋中。本该是晚膳时刻,桌上却无菜肴,反而放着白天方城送来的盆植。正对着那并蒂昙花出神的洛埋名回头一见到她,原本黯淡的脸庞剎时绽出欣喜容光,悦声道:“昭言,妳终于肯来了?”
                    洛昭言心一软,脸色略缓道:“下午事多,我没有不肯来。”
                    洛埋名轻声道:“以后我会收敛些,不让妳提心吊胆、左右为难。”
                    也就是说,他并不会就此安分了……装病戏弄人一事,与其说自己因而怒气未消,不如说是替他怨怼起命运──接任家主这两年来,里外得埋名指点甚多,更令她了解到他才能卓绝,若他可以拥有更多施展其聪明才智的空间,又怎会在这些小地方上寻找乐趣、聊以解闷?尤其自己无法助他更多,更令她感到无奈颓然,因此虽明知会惯坏他,但洛昭言还是无法厉色苛责,只能轻叹口气,肃容道:“别失了分寸,也别失礼于人,更别使人受伤,你应该明白什么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洛埋名眉眼弯弯,道:“谁能比我更懂昭言呢?我应承妳。”
                    洛昭言面色这才真正拨晦现霁,不再于此事上纠结。她星夜赶返又经一日酬对和庄务,此刻已现疲色,走到床沿坐下舒了口长气。她看向那盆昙花,复杂心绪又起,低声道:“再奇特的异株又如何,美好不过转瞬,依旧是同样的命运。”
                    洛埋名却是微笑:“方家这礼倒是深得我心。昭言打算怎么处置这盆昙花呢,是置之不理,还是直接喂羊?”他打趣。
                    “唔,以后与方家在生意上应常有往来,放置不理或令其折损都是失礼,就命人好生照看吧。”
                    “既然如此,不如便放我这儿由我照顾吧。”洛埋名脸上笑意浓浓,“花开之后我以热海之力灌养,可保花朵不凋不谢,破其昙花一现的规律天性,这样昭言便不会觉得此花看在眼里,刺在心里了吧?”
                    “这……热海之力还能这样用吗?”她讶问。
                    “掌管生命之力的热海既能使荒芜沙漠成为水乡沃土,维持区区一株草植的生命又有何难?如果妳仍是不想让此昙花入妳眼界的话,便收入我密室之中吧,足可让妳眼不见为净。”
                    洛昭言不由得莞尔:“你什么不让人知道的秘密都往密室里搁,这会儿竟连花也要摆进去。”轻轻触了触微有绽吐之态的花苞,若有所思道:“花草还是养在气流通畅之所才养得出生气,你就放房里吧,并蒂昙花确实罕见,若可以,我也真想看它永盛不衰的景况。”
                    洛埋名目光自她脸上移到昙花上,脸上神情隐晦难辨。
                    “今日白天之事,昭言可有任何发想?”
                    洛昭言一时不解他话中之意,“什么发想?”
                    “比方说,若妳我一开始便毋须交换身分,妳得以女儿身分活着,是否会为了振兴洛家而接受联姻?”
                    洛昭言本不曾想过此事,经他一说便认真思忖半晌,迷惘道:“我不知道。如果一开始我们便不需要面对这些困境,也就没有之后衍生出的诸多考验,那么我们的抉择多半也与现在不同,我会不会仍以振兴洛家为志也未可知呢……”摇摇头敛起茫然之色,露出炯炯眼神和笑意。“但去想这些又有何用?人的一生有许多事无法只凭自身意志去拣选自己想要的、剔除不想要的,我既已身在此中,该面对的是眼前真实的问题,那些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毋须费心思去想了,不是吗?”
                    她此刻的自信坚定神采耀眼夺目,令洛埋名浑身炙热,痴看不已。他低垂眼帘掩住灼热目光,轻声相问:“那么,妳可会想过寻常人的日子?有个人萦念在心,与他结发为夫妻,为他生儿育女,两人长相左右,白头偕老,共沐晨昏……妳可想过这样的日子?”
                    “长相左右,白头偕老……”洛昭言试着怀想,在心中勾勒出的画面竟令她出神良久,不觉洛埋名深深凝视她此时神情不放。最终她回到现时此刻,回到这个将她生命诅咒成一夜昙华的世界,笑容浅淡:“对我们来说,这种日子太遥不可及了。”
                    太遥不可及了。
                    洛埋名紧握住檀扇,低默无言。一室寂然,却是一直在角落安静无话的藏锋启唇打破清冷:“主人。”
                    洛埋名身子微动,好似闻声才回过神,头也不回地带笑道:“昭言还没用过晚膳吧,藏锋,去灶房吩咐一声。”
                    藏锋不动,只重复道:“主人。”
                    洛埋名疑惑转身,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洛昭言已躺在他的床铺上睡着了。她呼息略重,显然一沾枕便沉沉入睡,想想今日确实够她累的了,失笑之外更添怜惜。洛埋名噙笑注视她睡颜片刻,轻巧地替她卸靴覆被,吹熄烛火,由得她鸠占鹊巢。他阖上房门,来到洛昭言房点烛落座,藏锋问道:“主人午晚膳皆未用,可要吩咐灶房备些清粥淡食?”
                    “我不饿,妳下去吧。”
                    藏锋颔首离开,洛埋名解下发上簪巾,和衣躺上昭言床铺。她看着昙花的复杂神色在他心中浮现,她坦然接受早逝命运的笑容轻浅却带一丝悲凉……
                    意识模糊中忽尔清晰地回到那一日,他和昭言在洛家书阁里研究商行经营方针,一场晕眩虚脱无预警袭来,他心一突,抬眼看向昭言,果见她扶额身靠书架,满脸惊疑,显然与他同感。
                    他喘着气勉力开口:“昭言,这是……诅咒发作,不要运气抵御,只要就地歇息,熬过一阵……便会好。”
                    昭言紧抿着唇强忍剧烈不适,剎白着脸点点头,好似要喘不过气来。
                    两百年来无数次借命重生,他对此再熟悉不过。发作时全身脱劲,无法运用热海之力来压制纾缓,等待恢复的这段时间一个手执匕首的孩童就足以致他于死地,训练一个忠心侍主的贴身护卫,其一原因便是在此。
                    他一直看着昭言,看着她眉间紧锁着痛苦、眼神涣散,自己同样视线一阵模糊,朦胧间见到六、七岁的小昭言拉着自己的手,哭泣道:“埋名,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恨你,可是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你那么厉害,一定有法子可以消除我记忆的,对不对?你让我忘了借命的事吧,让我把双子早逝只当成是洛家的天谴,这样我就不会恨你了,你也会像以前那样待我好的,是不是?……埋名,以后我们就是最亲的人了。我会努力保护你的,我们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他恍惚回道:“好……”视线慢慢清晰,昭言面色如纸的脸庞映入眼帘,好似、好似已了无呼息,再也看不见她对他展颜欢笑……
                    “昭言……不……”
                    虽只过了几刻钟,却彷佛一整日那么长,捱过这场有如恶疾发病般的煎熬,两人皆是一身冷汗,昭言浑身乏力,缓缓开口:“埋名,刚才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事,我提议交换身分那时的……好快啊,已经十五年了……”
                    每一次发作,都在回顾过去的人生片段,这是暗示,也是提醒……
                    “埋名,双子诅咒一向如此吗?为何以前不曾发生过,到现在才发作?”
                    相同的问题已记不清被问过几次,每一次他都饱含恶毒笑意地回答发问之人,唯独这次却是难以直言。他敛下眼,不忍见她即将出现的神情,声低如不见唇间歙动:“诅咒发作,是寿元倒数的提醒,不出……十年。时日越近,发作将越频繁。”
                    时间彷佛凝固在昭言脸上,她不言不动,甚至没有表情,直至天荒地老,才闻几乎感受不出哀伤的淡笑语气:“是吗,那我可得加快脚步了。”
                    剧痛直锥入心──
                    洛埋名霍然醒转,一手紧压住疼得猛烈的心口,呻吟难忍地半溢齿间。一人迅疾入到屋中身旁:“主人?”
                    梦中昭言死亡般惨白的容颜在脑海回荡不休,洛埋名一把推开藏锋冲出房门,披散的长发在凉夜里翻飞,卷起一涡稀离夜雾。他步履焦急地来到自己屋前一把推开门扉,入眼的满室阒黑令他心惊更甚,不顾一切地摸索向前,喀喇一响重重撞倒了椅凳,吞下一声闷哼。


                    IP属地:中国台湾78楼2017-03-05 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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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中亮起火光,是藏锋动作迅速地闪入屋中点起案上烛火,洛埋名抢到床前,洛昭言正四处摸索着兵刃,却是被一连串的声响给吵醒了。
                      “昭言,昭言!”
                      出门在外眠睡时洛昭言向来警觉,这时才稍微弄懂情况,放心之余掩住一个疲惫的呵欠,迷糊道:“唔……埋名?怎么了?”
                      洛埋名颤抖着端详她尚未见清醒的脸庞,在确认她无事之后才松了口气。洛昭言眨着困顿的眼四下张望,最后看着自己身下,轻讶:“咦,我怎么睡了你的床?”
                      洛埋名低声道:“不要紧,妳继续睡吧。”
                      也真是不堪疲卷袭身,洛昭言顺从地让他按躺回去,阖上眼困倦一笑:“再借我睡一会儿,埋名你去我屋里睡吧。”
                      洛埋名柔笑道:“好。”
                      “今日午后有人来报,说近来大漠有数股匪帮滋扰来往商旅,大大影响了商路安全,得寻个时间了结此事……”洛昭言嘴里喃念几句,不旋踵便又沉入梦乡。
                      洛埋名莞尔轻叹:“睡梦中仍惦念着为民除害,如何好得安歇?”坐在床沿捏了捏眉间,忽道:“藏锋,妳出去。”
                      向来面容平静的藏锋难得目透惊讶:“主人?”
                      他蹙眉:“怎么?”
                      藏锋看了床上的洛昭言一眼,犹豫着退了下去。
                      洛埋名脉脉注视着洛昭言睡颜,见她未卸束发似乎睡得不太舒服,便小心地替她松开头发。男装时的昭言只将鸦发高高束起,看上去简洁利落又不失飒爽,然而只要将头发披放下来,一张脸便透发女子气息,纵是身着男装亦掩不了其俊丽之色,因此他一向严禁她在外披发未束、衣容不整,就是担心目光锐利之人看穿她的伪装。
                      洛埋名极轻极柔地抚着她软发滑颊,痴凝她这十几年来不曾再见过的女子模样,忆起方才梦境,心痛丝缕缠裹,每一口呼息都带疼。
                      他早已无法作梦,所谓梦境,是他记忆的反刍,或是潜藏心底的念想。他一直未告诉昭言真话,诅咒发作为寿命倒数一事是真,但发作并非由于双子诅咒,而是因为他的借命。他的魂魄汲取双子另一人的一半生命力,等同双子共享一人之寿,寿元愈近尽头愈后继无力,致使魂魄产生震荡,才会产生这般虚脱不适的痛苦。诅咒发作之说不过是他考虑到借命一事于昭言乃封修的记忆,顺着她深信不疑的说法而诌出。
                      她对他毫无保留,他却无法等同待之,将所思所虑完全摊在她昭如日华的光芒之下。他此生不堪回首,长久郁积的阴暗恶朽已腐蚀入骨血心髓,要隐匿要深藏皆需小心翼翼,唯恐不留意泄漏一二,令他唯一拥有的一人转身弃己而去……他有他守护昭言的方式,既无法阻止自己分取她的寿元,那就寻找斩断连系两人命途的法子,找到解除血缚之法……不管剩余多少时间,他都要继续找,只要能找到方法,不论是倾覆河山抑或与世为敌,任何代价于他皆不值一哂,他只求她活着、只盼她不怨恨他──
                      沉忖间一抹芳馥盈鼻,是自己房中不曾有过的花香,抬眼逡巡却见桌上那盆并蒂昙花正盛绽双生花颜,洁白无瑕的花貌在烛火映照下夺人心舍。洛埋名目光惊喜地上前端详,心中喜爱难言。
                      因何而喜?只为并蒂,像他与她性命相系。他指尖轻触花身,灌注些许热海之力,使其长开不凋,要让昭言明日看看这并蒂昙花的绝代风华,亦要她明白,他不会让他们两人──尤其是她,命如昙花一现。
                      洛埋名情绪渐朗,一扫早先惊惶,回到床沿替昭言拢好衾被,心头一片宁静祥和,只觉她睡颜百看不腻。月轨偏移,不觉烛火渐微,是烛花当剪,剥啄一声乍灭还明,如回光返照,只得须臾灿烂,最终仍是烛灭归暗。他不再重新点亮,让夜眠喜黑的昭言好好睡歇,出屋来却见藏锋外头静立未离,他无意追究她的自主行动,翩然返回昭言屋内,这一次心中罣碍顿减,便脱下外袍,熄去烛火,重回床榻。
                      甫灭的烛蜡气味短暂盘旋,盖不过一缕淡微暗香,其幽隐不知来处,本以为是身上沾染昙花香气,一辨之下气味有异,循之寻之,始觉来自枕被深处──那是天生的女子体香,纵使洛昭言平日为杜绝女子气息而不用香油香膏,女子清气依旧浸渗其所贴身着用的衣物衾枕之中,自身难以察觉,他人──尤其是男人,于此却是格外敏锐,尤其香气让体温一烘,更渐馥郁浓烈。
                      心神莫名骚动之下,洛埋名渐渐陷入沉睡,却又遇梦象──房已不是昭言房,而是熟悉的自己房中。灯烛已熄,他仍躺卧着,被中另有一人,柔软带香的身子偎靠他肩手,浅缓的鼻息轻搔他的脸,搔进他的心。心头莫名狂跳,他微微拉开两人距离,抑声道:“昭言,明日起妳就回妳房里睡吧。”
                      十一、二岁容貌的昭言睁眼急道:“为什么?”
                      他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开导她,她深信不疑,天真道:“分房睡,对你也比较好吗?”
                      “……呵,是啊。”究竟,对他有何好处……?
                      她悦声道:“埋名,我真高兴身边有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是不是?”
                      “那是自然。”她的话暖入他心,更是暖遍全身。
                      一只手揽住被中的他,他浑身一紧,黑暗中却清楚可见昭言闭上双眼,紧挨着他唇角轻扬。脑中猛地一阵眩然,再一细瞧,眼前昭言已非幼时长相,而是成熟俊丽的容颜,正是方才所见;长睫如落尘轻羽,红唇若沾露堆花,暖香呼息近在咫尺,夺掠了他的理智──
                      洛埋名矍然惊醒,心头狂跳,浑身臊热难当,幽香未散,有如一双藕臂柔荑轻抚在身,渗入他的体温……正待掀被下床,身子倏地一僵,咬着牙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
                      梦境于他,是记忆的反刍,或是──
                      “原来……竟是如此……”
                      原来他密室里的秘密是这个意义,他竟不自知,竟不自觉!何时起,何所起?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妄念?抑或是有感男女有别之时?或者更早,早在她宁可舍弃自己、也不愿舍弃他时……似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悄然成长,此刻才倏然惊觉它的茁壮──
                      纠缠至今的模糊自疑瞬间拨开迷雾,洛埋名失语片刻,蓦地低笑出声,听不出笑中究竟是欢快还是苦恼,旋即,又骤失笑意。
                      (待續)


                      IP属地:中国台湾79楼2017-03-05 1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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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终章) 惜红衣
                        乡野客栈房中,木头书案上散置着笔墨纸砚和几封空白笺札,洛埋名研好了墨却不提笔,只是轻抚手中檀扇,深碧眼瞳淡漠无漪,思绪深沉难读。
                        他恨天,恨天道有序,恨天谴囚他魂魄如永堕地狱,不得超脱;恨到如果这人界即将倾覆毁灭,得以藉此挣脱束缚的他定会乐见其成,笑看为了生存祭他以留水脉的洛家人被无可抵御的毁世浩劫吞噬性命──这是他曾经赖以为生的愤怨,时至今日也依然痛恨着那些自私之人,然而回顾过往、观审现在,他知道自己终究是有些不同了。
                        这不到三十年的“一世”,逆转不了他两百年来早已扭曲疯狂的“一生”,却有一线泉流长缓不息地漱洗着他的恶暗腐败,濯涤出一道洁白无垢的清痕。他窃取了一个人的半生寿命,那人却顺势入他心底安坐,曾想赶走她,后来却不愿她走;人界覆灭于他不痛不痒,他却甘愿为了她出手协助消弭祸端,只为予她一方安生之地,只愿她一世长乐……
                        说来可笑,那个他恨极了、囚困了他两百年的天,竟在他最迫切需要、最穷极手段之时绽露一线曙光,人间讽刺,莫过如是啊……洛埋名嘲弄一笑。细细回想,记忆鲜明的恍似只存这一世,那些前尘过往俱如风化了的书页,让一双纤长坚实的女子之手给拂去了痕迹。他与她的点滴回忆他视若珍宝,仔细妥贴地收在心屉之中,不时回味留恋,夜梦里也萦缠在浅睡深眠之间,近来尤其如影随形,他在洛家每至一处墙角院落、每见一件她用过触过之物,都能恍恍见其身影,幻幻闻其声……
                        何以至此?或许是多年夙愿终将实现,他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建构了一个美好念想,一个他终于能踏出囚牢、重获新生的美梦。在那个想象里,他与她策马逍遥,共行天下,看尽人间风光……只有他与她,没有其它人,更没有那个男人──那个二十年前给了洛望平内丹以续昭言性命、后又三番两次输修为入昭言体内的狼妖。
                        他不会看不出来,在他们神州奔波的这段日子,她心里多了那狼妖的存在。
                        在他终于寻到机会让她换回睽违二十年的女装时、在他惊艳着并刻意令她穿着女装行动时,他不会看不出来,当时她看向狼妖的那一眼,是她从不曾出现过的女子娇羞。
                        他不会看不出来,那狼妖使不畏死的她对生命有了留恋,动摇了她与他同生共死的决心……
                        他都看得出来。
                        然而即使明知她对他只有手足亲情,即使她此生不可能以看那狼妖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她心里有着别人,他也不打算将她交给那狼妖,或是其它人。只要她仍然视他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只能以他痛恨的亲人之名相守,他也要霸占她此生剩余的时间。
                        无奈美梦终究只能编织不能实现,计划终究不及变化。为了保她性命,他中断未成的咒术,失去了与她厮守的基础,虽然遗憾惋惜,他却毫无后悔──若她死了,他虽解除血缚得以轮回,又有何意义?
                        既然时日无多,无法继续守护她,不如便成全她;她渴望的,他竭尽心力、绞心淌血也要替她出手回护,就算她要的并不是他。她曾说那狼妖与他相似,那么他是否能自作多情地以为,她之所以会有意于那狼妖,是因为狼妖有他的影子之故?
                        在洛家迷宫之时和解咒后的塔楼上,昭言自觉遭到出卖的心酸神情和回避他的行止又浮现眼前,洛埋名不自觉捏紧拳头,手下笺纸起了皱,刻下他深深的指甲刮痕。
                        他为她做的,她不知情亦无所谓;他对她的感情,她未有察觉更好。然而她所目睹的一切,终会使她恨他吧……放开手中无意识紧捏成团的信笺,洛埋名取过新纸,目无生气地蘸墨落笔,写下了两个不属关键人物、于他又无关痛痒的人名。
                        “昭言,这是我最后唯一能为妳做的,妳可得不负我望,好好活下去啊……”
                        语声温柔带笑,听着,却觉酸楚。

                        夜深如墨,不见星月,往昔日落之后便挨家挨户亮起温暖灯光,气氛平静而安乐,今日屋舍街道却是一片漆黑,唯有主庄微见光亮,在寂冷中摇曳着盏盏昏黄。洛家庄甫经一场灭庄恶术血洗,已然死寂如空城,平日时闻欢声笑语,在人丁去了七八之后,始觉枝叶婆娑可闻,河水流动有声,更添几分荒凉。
                        暗色中两道人影翩然入庄,走在藏锋前头的洛埋名步履轻缓,面无表情地观看自己造成的一切。
                        夙愿得偿,理当大快己心,他心中却无半点欢喜之情……他讥诮地低笑起来。前头传来喧闹人声,两人悄然来到主庄左近隐蔽处,洛埋名一看之下,瞇起眼冷笑道:“果然。”
                        主庄前,数名洛家亲友死在解咒血阵中的外姓人正围住越今朝一行人,洛宁昏厥不醒,被寻仇人士扔置在地;闲卿将虚弱的洛昭言横抱在怀,几人企图混骗过这群寻仇人众的耳目,离开此地。一阵扰嚷下,闲卿放下洛昭言,后者步伐虚浮地往前走了两步,勉声道:“各位,我就是洛昭言。”
                        那些寻仇人等一听,震惊看着彼此。当中头脑较为灵活、不断发话的男子舒城质疑道:“方圆百里,谁不知道洛昭言是男的?快说,妳哥在哪!”
                        洛昭言语声虚弱却一如平常果决,“我确实是洛昭言,之前因为一些原因,方才以男装示人。这次血案,我没能及时察觉阻止,罪该万死。洛宁她也是受害者,还请你们不要为难她。”她单膝跪下,诚恳道:“我发誓,一定会擒住凶手,亲自与他做个了结,还请你们相信我。”
                        隐身在边上的洛埋名听见了她这番话,心情复杂地轻叹口气。
                        纵使他在她眼中罪孽深重,她也未将他借命重生的秘密公开以昭自己的无辜来寻求原谅,甚至揽罪于己。其实此案筹谋在他,她亦被他蒙在鼓里,当该如她同伴所言那般将所有罪行推卸到他身上,以换得自身清白才是,这也是他回来的目的之一,谁知她竟傻瓜至此……洛埋名摇头不表赞同,心中却有甜意。
                        忽闻身后藏锋低声相问:“为什么回来?依原计划,我们应是找个偏僻村落暂且隐居,等锋头过后再回来寻家主。”
                        藏锋是唯一从头到尾知道他在筹划什么的人,但她也只知计划内容,并不完全明白当中原因和细节;她只是忠心地执行他每一个命令。
                        “解缚之术被中止,热海虽已回归天道,我的生命却所剩无几,既如此,不如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他语声中含着一丝惋惜,和些许谋算。
                        藏锋声音难得掺入情绪,轻问:“你真的只要‘死’就满足了吗?”
                        “我自认是个很贪心的人。”洛埋名看向不远处两方人马对峙中仍单膝跪地、不愿与人动手的洛昭言,眼神和语气皆不自主揉进柔情,喃喃:“很贪心……”
                        所以,他才会回来。洛埋名转身面向藏锋,递过两封信札,神情慎重:“待时机到来之时,将信交给他们。”
                        藏锋顿了顿,伸手接过。两封信札上各书着居十方和明绣的名字。她低声道:“临死还不忘算计人,你早点死了也好。”
                        洛埋名不由得笑了一声,笑得十分亲昵,带着一种仅给自己人的暖意。藏锋向来平冷的目光透出温度,轻如絮的语气中隐含认定:“来生再见。”
                        “来生……”洛埋名轻喃,抬头望向漆黑夜空,幽幽道:“我的魂魄已被天谴扭曲多年,解除血缚又未竟全功,来生?哈。”闭了闭眼,低下头看着无语的藏锋,淡笑一句:“保重。”转身走出隐匿处。
                        藏锋任由他走向自己预写的结局,没有如往常那般跟上他。他的结局不需要她插手,他的影响留待日后。
                        他的背影,自此走出她的生命。


                        IP属地:中国台湾80楼2017-03-07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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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卿等人已和寻仇人众动过一次手,双方实力悬殊,他们只阻下对方拙劣的攻势,并未伤人。正是僵持不下之际,洛埋名走入众人视野之内,扬笑道:“好热闹啊。”
                          寻仇人众正对眼前这些江湖人士束手无策,此时忽闻意外人声,不禁惊急喝问:“什么人!”见到来人一身本家服饰,面容却是陌生,不由得一阵疑问:“这是谁啊?”
                          洛昭言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回返,惊讶得站起身怔在原地。“埋名……”
                          站在洛昭言身前以挡寻仇人士的闲卿低声自语:“洛埋名……是为了昭言吗……”他回来,便可解昭言成为众矢之的的困境,但这是他用意吗?
                          此一情势变化众人皆反应不及,越今朝却十分机敏,冲到洛埋名面前指着他大喊:“洛埋名,你这个凶手,使邪术害死了洛家这么多人!”他刻意嚷嚷,就是要替洛昭言洗刷罪名,跟着又咬牙低问一句:“祈在哪里?”
                          洛埋名泰然自若,微笑道:“何必着急?你很快便能再见到她。”
                          一旁寻仇人众惊疑道:“他是洛埋名!?”舒城回身看向洛昭言,惊疑不已:“她真是洛昭言?”再看看洛埋名,比较两人身上衣着,喃喃自语:“当时楼上那个人的衣服,确实是跟他的比较像……施邪法杀人的到底是哪个?”
                          被忽略在旁的洛宁此时幽幽醒转,听见众人说话内容,神识昏沉地慢慢转头去找,看见身着女装的洛昭言,恍惚想道:“跟昭言哥很像的女人……是洛埋名?……报仇……”
                          寻仇人众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当中便有人道:“想那么多干嘛!两个都杀了,反正他们是兄妹,这次的血案八成两个都有份!”
                          众人随即附和:“对,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闲卿走上前两步,冷嘲道:“杀死一个无辜的人,难道便是你们所谓的复仇吗?”当真盲目无理。
                          洛埋名自现身之后便一直看着洛昭言,他人在他眼中宛如无物,那些争论在他耳中直如未闻。他看着她神情由乍见他时的讶异,到沉淀之后的复杂纠结,如果无人打扰,他可以一直与她对视下去,猜测她在经历此等她无法容忍的事情之后,究竟对他是何想法。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他等她来解开……虽已有最坏的预想,可他心里却又怀藏着最微小的冀望。
                          洛昭言终于走到他面前,艰难开口:“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洛埋名若无其事地笑着。
                          洛昭言神色哀凄,“你为何回来?”
                          他还是笑,“妳猜。”
                          洛昭言心中煎熬,颤声道:“我不敢猜。”咽下上涌的热气,再开口声音沙哑:“无论如何,你害死了这许多无辜之人,杀人必须偿命。”
                          的确是昭言一贯作风,即便侵犯了她心中纲常的人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她也不苟私情。洛埋名心中明了,却挑了挑眉,道:“偿命?妳真能对自己的亲人下得了手吗?何况,我还是妳唯一的兄长。”
                          洛昭言一时无语,似是难以反驳。洛埋名握扇的手紧攥,嘴角噙笑,目中却无笑意。兄长……他恨极这个字眼从自己口中说出。
                          后头舒城问他:“这庄里的人真是你杀的?”
                          洛埋名坦然道:“嗯,不错。”
                          “你这畜生!”
                          洛埋名笑了两声,语声刺骨:“方圆数十里,都仰赖洛家的水源生存,你们可知这些水源从何而来?是洛家先祖以洛家双子必定早逝为代价,换来了这不竭水源!”众人间响起一片惊呼,似是不敢置信,他目光冰寒,沉声又道:“你们理所当然地安坐在洛家双子的尸骨之上,所饮是洛家双子之血,所食乃洛家双子之肉。请问,洛家双子可是天生亏欠你们?”越说语气越是怨毒。
                          洛昭言难忍地斥喝一声:“别说了!”
                          洛埋名瞪视一张张令人憎厌的脸孔,脸上爬满了恨意。“妳可怜他们,乐意为他们牺牲生命,我却不然。”余光一扫,看见原本昏迷在地的洛宁不知何时已醒转起身,手握一柄短剑拖着虚弱步伐缓缓靠近,一众人等全聚精会神在他和洛昭言身上,皆无觉察。
                          舒城沉默一阵,道:“就算你们的遭遇悲惨,就算你们带来了水源,难道就可以杀人了?”
                          旁人跟着骂道:“没错,我管你有什么原因,老子只知道血债血偿!”
                          这等言语,洛埋名听在耳里不由得憎恶万分,深为昭言感到不值。
                          世人便是如此,长久承泽于人的恩惠一旦视为理所当然,便不容他人改动,就算施惠者因而悲惨缠身,无力再继,他们也只顾自己,不允许自身利益蒙损,否则便要反咬施惠者,任其伤见骨血如注,亦好过自己痛苦──昭言啊昭言,此时此刻,此等嘴脸和自私,妳可瞧清楚了?
                          洛埋名恶笑:“好,血债血偿。我所流的血,你们昨日偿还的,确是还不够啊。”
                          洛宁此时已来到左近,她奋力拼出全身力气,持剑冲向背对着她的洛昭言,悲愤大喊:“杀手凶手,去死吧!”
                          洛埋名早将洛宁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并暗暗忖量,在洛昭言不及反应之下挺身上前护住她,利刃因此重重搠入他体内。
                          洛昭言大惊失色:“埋名!”
                          洛宁发现错了目标,惊恐之下收回手,反使洛埋名身上缓缓流出暗红的伤处鲜血直溅。她一时间六神无主,颤声道:“我……我杀错人了……”
                          洛昭言抱住无力软倒的洛埋名跪坐在地,哽声痛喊:“埋名,埋名!”
                          他热海之力为己用,境内无有敌手,这是两百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肉身受创时的剧烈痛楚,但觉意识魂魄都将随这难忍剧痛化作尘杳,却又有心愿未达的不甘将他缚留原地。耳畔泣唤使他勉力半开眼帘,那张他心心念念的丽颜自脑海在眼前由虚转实,环聚在身周的温暖提醒自己此非幻象。一线残血自他嘴角淌下,无采眼眸看向心惊无措的洛宁,他动了动唇,虚弱一笑:“恭喜妳,手刃大仇。”
                          洛宁视线定在他身上,犹疑道:“……是你杀了我爹?”目光旋透恨意,向他走了两步,忽地白光晃眼,洛昭言一手抱着洛埋名,一手举着兵器,刀尖对准了她,咬着牙眼神凌厉。
                          洛埋名唇畔剎时绽现欣慰淡笑,柔声低语:“我的昭言……是个天真正直的傻瓜……”傻到明知他万恶难赎,犯她所不能忍,在生死关头之际,也要回身相护……就是这样始终耿直未变的昭言令他如饮鸩成瘾,最终死在此毒之下亦心甘情愿……只要她不怨他恨他,他什么都可以抛却……
                          洛昭言低声对洛宁决然道:“别过来,我不想杀妳。”
                          洛宁此时才认真端详眼前之人,那清亮微沉的嗓音,那即便异服她亦不会错认的容貌,那个她满腔情思脉脉相寄的心仪之人,竟是……
                          “妳是……昭言哥?”她不敢置信,看着那对着自己吐露寒光的、昭言哥惯用的长兵刀,哑声道:“妳要为他杀我?妳跟他是一伙的?妳也是杀我爹的帮凶!?”眼泪夺眶而出,哭喊:“妳也是凶手,骗子,骗子!”
                          洛昭言沉痛地闭起眼,任凭她将杀人罪状加诸在自己身上,不欲辩解。怀里的洛埋名猛地一阵剧咳,口中鲜血直涌,她慌乱地抱紧他,摇头哽咽道:“埋名!你不要死,你不会死的……”
                          洛埋名无力地笑了笑,低声道:“别吓我,我好不容易才能……‘死’……何况……咳咳……杀人者人……杀之……”
                          洛昭言早已泪流满面,倾身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哭泣着唤他的名字。洛埋名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昭言,幼时的她常常一面哭一面喊他的名,就像现在一样……
                          洛昭言倏地急抬泪痕满布的脸,语带希望道:“对了,热海!热海是生命之力,是不是能救你?”
                          洛埋名淡笑不答,只道:“热海守护……是妳了……”语声未落,他手腕环状光芒闪现,接着改而出现在洛昭言手腕处,她默默看着他对热海钥环的处置,只觉心痛如绞。
                          热海之力在身,若非他一心解脱与赎罪,洛宁如何能伤得了他?
                          “昭言……洛家的天谴结束了……我很累……想休息了……”洛埋名眼神逐渐涣散,渐低的声音几乎要附耳才能相闻:“只可惜……妳画过的那些……风景……我本想以后……与妳……一同去看……”她画给他的每一幅画都令他喜怨交杂,既喜她将他放在心上,又怨上天缚他不能与她共赏。
                          洛昭言心中大恸,重重点头,伴着汩汩流下的热泪许下铁诺:“来生,我陪你看尽天下风光。”
                          纵是来生无望,他终究在她心底取得了任何人皆无可取代的一席之地,令她永不相忘。囚惩了他两百年的天在最后给了他补偿,让他在最后一世遇到她──这浮屠一生,所有的惨痛悲忿都因此刻心头鼓胀的喜悦消散无踪,洛埋名俊美的脸庞潋滟着此生最炽热最满足的笑容,慢慢阖上碧眸。
                          怀中之人呼息渐缓,终至停止,一股前所未历的撕心裂肺之痛自心口蔓延至全身──那死去的,不只是她唯一的至亲,更是她从未想过会失去的、她的半身半生──
                          在洛宁癫狂似疯的狂笑声中,洛昭言怀里渐空,洛埋名肉身化为点点金光,将她裹在其中,随即向空中四散。
                          那是他对心爱之人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拥抱。
                          (待續)


                          IP属地:中国台湾81楼2017-03-07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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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尾声【完】
                            柷敔之祸平息,六界得以回归平静,然而弭平祸端所付出的代价和遗留在心头的伤痕,终须交由众人的齐心协力和漫漫时光去疗慰填补。热海回归天道之后,再次以固定的轨迹在西域游移,盈辉堡和金翠洲等原本仰仗洛家水源的绿洲城市,也因水源断绝而渐失其生机繁盛之貌,尤其盈辉堡历经最后一战,更已成断垣残壁、人去楼空的废墟了。
                            失去水源之后,原本如水上浮舟的洛家庄环水渐退,倒似沙洲浅滩中的一座孤岛,岛上树木花草也已失水盈饱嫩的丰美景象。血案时隔一载,少数当时逃出的洛家外姓姻亲因不舍故人亡魂而重返居住,但多数人仍觉此地不祥而忌讳不前,如今生气是大不如前了──洛昭言看着眼前的荒凉冷清,想起洛家曾有过的荣景,一时间感伤不已。
                            她悄然穿梭于居民区的街巷,偶尔必须回避在街上行走的住人,她在庄内被视为不祥,在外头又恶名远播,实在无颜面对熟识旧人,只能避人耳目,前往她欲往之处──前头有人走来,她赶紧闪身避入就近的废屋,待那人远离了才敢环视屋中,怔然发现此屋十分眼熟,竟是洛宁旧时居处。
                            当时的最后一战,盈辉堡已势不可保,为护城民性命,她和同伴佯扮恶人将所有人驱离,洛宁也在内,那时她绝决痛恨的眼神她至今无法忘记……洛昭言心中戚然,正想转身出屋,突然发现床榻卧被裹着一长形物事,看似一件兵器,她好奇心起,掀开一看,剎时胸口如堵。
                            那是一柄长兵刀──她惯用的长兵刀,刀身绘绿云,花柄系白条,通体沉绿正衬她眸色,仔细一看,白条上画着可爱的小猫小兔子小乌龟,一派童趣。
                            她曾听同伴提起过,洛宁曾请他们替她收集几样打造兵器用的材料,说要和庄内小辈们一起请洛家铁匠造一柄新武器给她,还要他们不可透露予她知;血案之后她带着因打击而显得痴傻的洛宁去盈辉堡请伙计照应,离开洛家庄之前曾来过这屋里稍微收拾洛宁旧物一并带去,当时并未看见这柄刀,却不知洛宁何时返回庄放上的?当时她又是如何心情……?
                            洛昭言心绪难平地抚着刀身,负上新刀,略一想,仍将惯用的龙炎刀提在手上。回到街上,无甚难度地接近主庄,在大门近处的转角边上沉默良久,一时间没有勇气靠近──大门前,是埋名死在她怀里的地方。
                            她调转步伐,改而穿过民居,自院墙跃入西院塔楼,竟觉庄内刮过一阵凉风──是风凉院凉人凉也荒凉。几步来到衔接她和埋名秘密天地的门洞处,却不由得微讶一声:阿黑阿白竟然窝在此处啃草!想到多半是因为少了人喂养,牠们只得凭着本能出圈寻粮,看牠们悠哉的模样,说不定很是喜爱现今少了圈养的日子,不禁莞尔失笑,旋又心有所感,笑容渐失。
                            何苦囚养牠们?任其随意行走,自寻水草岂不是更好?
                            走到她和埋名的秘密天地凭树远眺,便似人去楼空,山水美景也已黯淡无色,徒留寂寞枝桠,无人可共赏。
                            “你从不说,我也粗心地不曾深想,其实你肯帮我喂羊都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否则你宁可放生的,是不是?”
                            主庄内因是血祸发生主地,院中凄冷更较居民区为甚,屋中摆设虽仍整齐有度,然而尘埃轻染,蛛网处处,院中杂草疯长,花叶蔓生,显见人迹不至,洛昭言走在其中,也毋须时时警戒了。
                            自入庄后,她步步生忆,每至一处,便回想起曾有过的时光,然而那些人和事,都已去得很远,远到她只能在回忆里寻找。慢慢地,她来到了后院门洞处,伫立良久就是不敢踏入……那是近乡情怯的心境吧,她半生都在这个院落里度过,与其说洛家庄是她的家乡,不如说这个院落才是她的家,而家里总是有那么个人在等着自己……她深吸口气,举步走过门洞,只看了右首自己的房间一眼,便转向左首而行,走了几步便止步不前。
                            现时现景彷佛似曾相似,当时墙上有爬藤,圃中有树花,碉楼天井中有一对羊儿在啃草,前方房屋出来一人,服色与己相同,面容与己神似,那双碧色眼瞳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总是脉脉温柔地看着自己,含笑等在前方。
                            她热泪盈眶,轻声道:“埋名,我回来了。”
                            天地空寂,没有回应。
                            那个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一缕花香拂过鼻间,她心一动,走入洛埋名的房间,发现香气来自那盆并蒂昙花。昙花年开一度,此时节并非花季,花却仍开着,然而并蒂中只得一朵,开得灿烂有生气,另一花蒂却呈干枯之象,萎靡着未开即凋的残花。伸指轻触,上头残留热海之力,恍然想起埋名当时要使其常开之言。
                            “并蒂……双生……”
                            她指尖微发光芒,灌注热海之力入那朵枯萎的昙花,想令其重生,谁知花蒂反而断开,伴着枯落的花瓣落案四散。
                            碧目中莹光闪动,长恸凄绝。
                            一卷卷画轴,一道道景色,一句句承诺,一缕缕思念。
                            烛焰相就,巍巍火起,将相思遥寄烟烬,托风衔携。
                            轻回首,轻话别:“埋名,我走了。”
                            纤挺背影毅然而去,卷起一阵芬芳。香气来处,无人屋中,昙花长开弗落,檀扇遥对轻虹,龙炎静随流年。
                            (完)


                            IP属地:中国台湾82楼2017-03-07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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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5-31 12: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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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安徽来自Android客户端83楼2017-03-07 1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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