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一声清冽如泉的呼唤。
一双素白的柔夷轻轻挡在白衣端肃的男子眼前。
视线被遮挡，他的眉心不自觉微蹙，一派静水平宁的眼眸中也掺入了鲜见的无奈，轻扬卷睫，对上少女纯墨天真的眸，他有片刻的默然无言，随后敛衣起身，“云姬驾临，有何吩咐。”他声线如清风悠扬，看似恭敬，实则平淡。
他等着她说完来意，然后拒绝，同三个月来的每一天一样。
但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孤让先生烦了么？”少女的嗓声还有未脱稚气的娇哝，既便清清淡淡的语气也会让人听得像是小女儿家的撒娇，更兼少女故意为之，其中泛滥的委屈之意简直就似要溢了出来似的。
饶是寡情淡漠如男子，明知她是故意，听着她引人怜惜的声音，看着她蝶翼般的睫在晨光下轻颤，平镜般的心湖也有一瞬轻起涟漪。
当真不愧为云姬，失神不过片刻，神醒之时，男子不禁在心中由衷一叹。
微退一步，他低下头，淡声开口“不敢。”他目光沉静地落在书案上的一角，不再看她动摇人心志的模样。
清风穿窗而入，耳畔竹声喧然。
云姬定定地凝视那清隽如画却不肯抬眸看她的男子，秀致的黛眉渐渐凝起。
她了解他许多事，他知道的，甚至不知道的，自问除了那少数几人她算是最了解他之人。
她知，他虽素有君子之名，但实非囿于礼法之人，不然也说不出“礼，王道之器也”这样的话，礼为器，但再重要，也不过一件工具罢了，足可见其心。
然这三个月来，她几乎日日登门，他对她的一言一行无不恭敬守礼，是尊重，亦是疏离之意。
就如现下，她不言，他也不会语，是走是留，随她。
她知晓他想告诉她的是什么――他不会
答应她，无论是三日，三月，还是三年。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
她恼怒，无奈，却更疑惑。
“先生。”沉默不知多久，她出言。
“封侯拜相，沃野千里，珍宝厚禄，佳人美眷，鼎族之泽，青史留名，万世垂范。”云姬扶着书案绕到他面前，一字一句，声音清缓如歌。“这些，”她顿了顿“云姬都能给先生。但，”她直视他抬起的，沉墨的眸子，话锋陡转，“云姬知这些，都非先生所求。”
“先生，世人既生于世间，无人能一事无求。”她凝视他，眸如子夜，字字审定，句句沉练，虽仍是平和的语气，却还是暴露出几分属于帝姬的机锋。“那么，恕云姬冒昧，敢问先生，所求为何？”
她的耐心终于用尽了……他看着她精致的眉眼，心下一叹，有种解脱的轻松，又有种隐约的失落，“华沚一生，但求一道。”他告诉她，神色清冷而认真“云姬与我，道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么？
她敛目微怔。
他无意再言，收了书卷转身步向内室，素色的衣袂没入青帐中。
“是云姬扰了先生了……”
他将书卷珍重地掩好，放回书柜，耳畔忽飘来她落寞清浅的声音，指尖落在门钮，微顿，他不自觉放浅了呼吸。
“云姬告退……”
青帐外有细碎的布料摩挱声，是她在拜辞，他半敛密睫，克制住了忽来的说话的冲动。
轻浅的脚步声渐远，“吱……”木枢转动，她推开门扉，走了出去。

血……的味道……
战场出乎意料地空旷……或者说，干净。
没有任何的残肢断臂，甚至没有一件甲革，一件兵器。
但没有一个人敢向前迈出哪怕一步。
年老体弱的宣王早己被惊吓地昏厥了过去，而副使此刻却恨不能自己同宣王一样昏过去。
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双腿，向后狼狈地退了一步，因为腿软，险些跌倒在地。
没有人来扶他。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见了每个人惨白的脸上如出一辙的――绝望的恐惧。
此刻城门之外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已经不能说这是一个战场了，倒不如――血沼，更恰当些。
这片被鲜血所渗透的土地，是吞噬了多少生命才成为这般模样？
没有人知道……
青臻紧紧地抿唇，握紧了十指。
“姐姐……”耳畔，青容的声音细若游丝，她抬头与青臻对视，仿若刚自梦中醒来，眼底皆是破碎的虚幻。
她的脸上甚至连脆弱的表情都消逝了，只剩下了恍惚。
但她的眼泪却如同开闸的洪水，一串串晶莹的泪珠从她娇美的容颜上滚落，花了桃妆。
人在极度的危险与恐惧下，连逃避都不能之时，便是崩溃。
青容，这位十五年来不曾受过一点风雨娇养在皇宫禁苑的女孩，在惶急无措下被父亲亲手送出，又诧见这地狱般的景象，己经走向了崩溃的边缘。
青臻很清楚，但她帮不了青容，甚至是她自己，内心的弦也已经崩到了极致。
如此狠辣无情……
秦君……

布置精致华美的中军大帐中，冷香幽弥。
居中的软榻上，墨发红衣的谪仙男子正沉浸在恍惚的梦境中，轻浅的呼吸声在帷帐间微微起伏。
忽然，男子安静精致的眉目一凝，纤密的睫羽脆弱地颤动起来，原本恬然的睡颜微微显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云……”一声叹息般的呢喃轻轻从男子口中溢出，下一刻，一双沉澈如墨的凤眸陡然开启，潋滟惊弦，刹那夺尽天华。
顾不得形容不整，男子匆匆披衣步出床帷来到大帐另一侧的书案前，执笔铺宣，以纯墨勾勒点染，寥寥几笔便隐隐描画出一位广袖云裳的少女形象，运笔之熟练，显然非一日如此突然作画了。
但及至刻画少女的五官时。男子的笔运势却越来越慢，待到少女明眸初露，男子的笔己停了数次。
不是，还是不是她……
男子停了笔，望着画上人微微失神，良久，低喃着痴笑摇头，微闭双眸片刻，掷开了笔，饱满的墨汁飞溅，在洁白的宣纸上划开了一道鲜明刺目的墨迹。
一幅几近传神的仕女图，就此毁去。
“先生？”梦中云姬含笑的呼唤仿佛还在耳边，然终是……大梦一场。
男子长长一叹，半闭着眼眸倚坐在案前的檀木椅上，长袖垂坠而下。“云姬……”他轻轻喃语着，神色恍惚，冷淡又困惑的目光落在空中的一处虚无，“你……是谁？”
“君上，青茫来降。”
帐外，参将梁徽来禀。
男子一怔，恍然回神。
“来降？”
男子低喃，一声轻嗤。
“他青茫愿降，也得看孤愿不愿纳。”
城下之盟？纵他青茫愿受这耻辱，他尚不愿费这心力。
“告诉来人，要么，奉上青茫国玺。”
男子缓步步出大帐，精致清绝的容貌冷肃如千山寒雪。
“要么……”他负手遥望着不远处城门紧闭的青茫皇城，眉眼淡漠道“待孤血洗皇城。”
……“是。”
君上……心情不佳……
参将梁徽心中一闪而念，竭力压下心头泛起的寒意，略一躬身。得令而去。
却不过片刻，粱徽复又归来，只不过这次，神色颇有些微妙。
“君上。”他候身帐前，语气带着一丝犹疑。
“那来使说，愿献上国玺……并天宠双姝，以求君上，放过青茫皇室一脉。”
不怪梁徽神色有异，秦君征战九洲，威名赦赦，如此等献美之举不知凡凡，按理说不该叫人惊异，但……这样的女子君上从来是遣返或赐予属下，久之，这样的举动已是极少。
然……天宠双姝……
不知君上会如何做，梁徽思虑着。“为了保命，连自己的亲女也不惜折辱吗？”
男子沉吟片刻，神色有些轻嘲。
“孤倒想见识见识…………”
广袖轻扬，男子向前走去。
梁徽蹙眉……君上……也有兴致？
抬首，见不过片刻，男子己走出一大段距离，梁徽顾不得细思，大步跟了上去。

青容紧紧地握着青臻的手，用一个深宫女孩本不应有的力气。仿佛濒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力量。
她竭力绻缩着自己，死死地咬住下唇才勉强忍住不发出抽噎。
但眼泪却早己湿透了衣裳。
她很害怕，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绝望与抗拒。
青臻明白，这一切，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
即便隔着轿帘，那些肆意打量的视线仍仿佛附骨之蛆，刺得青臻隐隐生疼。
而那些被刻意压低的不堪而隐晦的话语更是让青臻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反胃，恶心。
更惶论青容。
“阿容。”她忽得轻唤。
“姐姐？”
安抚地拍了拍女孩僵硬的肩，她微倾身在青容耳边道“若怕，等会躲在我身后罢。”
青臻的声音极浅，若不是近在耳边，青容也不能听清，但只是这极轻的一句话，却让青容己被恐惧包裏的心脏如同被注入了一汪热流般，霎时鲜活起来，有如重生。
檀口微张，青容喉间似有千言万语，但到出口，只剩下如低如蚊呐的一声“……嗯。”
其实她与这个姐姐并不算亲近，少年时，因并称天宠，她心中甚至时常有些小女儿家的嫉妒，后来她远游，她因而独享父皇的宠爱，但也无什么感念。
宫宴相见，不过相对颔首一礼，交情冷淡。
但于此困境，有一人愿站在你身前……那是多么……
热泪在眼眶中汹涌，青容深深地低下头去，暗自在心中立下了一个誓言。
此时，轿外忽然喧哗起来。
“拜见君上。”
整肃一致的行礼声彰示着来人的身份。
青容与青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瞳孔微缩――璇玑秦君！

面色沉重，青臻一把将青容拉到自己身后，挺直了腰身，正襟危坐。
那身影渐渐近了，近了，更近了。
她静静垂眸，神色一片木然。
有一双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掀起了轿帘。
……为什么起了见人的兴致？
秦君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就仿佛是一种忽来的想法，冥冥中，有什么吸引着他靠近。
掀开轿帘的一霎，他甚至没听见周围将士忍不住的惊叹声，他只是近乎怔忡地注视着那个有着遗世绝色，妆容艳靡却面目木然沉滞的红衣女子，那个――在一瞬间夺去他全部注意的人儿。
所谓天宠，钟天之秀，得天独宠。
面前女子，以霜雪为肌，以月华为眸，唇不点赤，细抿如初春的新桃，琼鼻秀致玲珑，眉似远山横翠。
她静静地正坐在轿中，青丝披泄，云鬓玉簪，即便面容沉滞如木偶，也掩不去那倾国的清艳。
然使他忡怔的却并非美色，而是在见到她的那一瞬，在他梦中反复出现的，他苦寻而不得的那人的面容，一瞬间空前地清晰起来。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