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最后,都是这么任性。
随处散落的靠垫,塞满零食的抽屉,罗列成塔的漫画,带着咬痕的铅笔,铺满桌面的稿纸……
一切照旧,除了,擅自出现又擅自消失的你。
明明说好要一人做一顿饭来的,怎么能在答应的第二天就跑掉。离开的时候也不记得说再见,害我这一整周都在妄想你会突然回来。
“你们俩没心没肺的样子,倒是挺像,”晏画家抓住玩闹不停的馒头,拉着它的项圈盘腿坐在紫藤花架之下,眯眼看着渐白的天际,“照顾你这么久,至少也该满足我一个愿望。”
希望神仙大人替我抹除有关你的记忆。
“叮咚”。
突兀的门铃声让沉郁许久的人瞬间雀跃,踉跄地奔着院门而去——那家伙果然没有不告而别!
门外站着满头大汗的刘医生。
“终于进来了。”他说。
“怎么是你?”
“当然是我,来不及了,集中注意力!”刘医生说着,伸出食指摁向晏画家的眉心。
“等等!”满腹疑惑,晏画家本能地扭头躲开了他的手。
“小东你疯啦!到这个时候再拒绝醒来,你就死定啦!”
“……什么意思?”
刘医生似乎已经懒得解释,踢开门拉着他冲进屋里,指着玄关上挂着的日历,“今天几号?”
“……11月14。”
“哪一年?”
“2016年。”
刘医生闭眼深吸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末了他伸开双手覆住晏画家的太阳穴,一字一顿说道:“小东,集中注意力,为了你自己和小乐,闭上眼专心回想你是谁,你的出生、学校、工作,你为什么在这里,然后再睁开眼看看这墙上的日期,你到底在哪儿!”
2017年2月14日。
门庭结着蛛网,满地落花败叶,空掉的狗舍,零落着几根枯藤的紫藤花架……
晏画家,不,晏医生站在落满灰尘的门廊,回望身后孤单的脚印。时隔半月再看盘桓在脑海的场景,醒来前一刻的震惊、慌乱依旧清晰而深刻。
心理学家的自我催眠。
一场镜花水月的梦。
“吱……”
连木质连廊的吱呀声都没忘记复刻,自己还真是完美主义,晏医生有些好笑地想。
只是,场景再真切又能如何?
梦境本身破绽太多:偶尔闪现的真实回忆,每天早晨恢复同样面貌的客厅,总被什么挡住的日期,彼此性格替换后隐约的违和感,以及对关键事项刻意回避的‘自己’。
换上他的身份、过着他的生活,却不能成为真正的他,又从何得知他不肯醒来的缘由?
迷失在自己造得梦里,想法心境一无所得,最终也只是再次失去他而已。
其实,也不是真的全无收获——梦境里最大的变数,刘医生“设定”之外的造访。
有差错就有契机,一定还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关键点!
起初他还会跟人讲:每个人的灵魂都会出走,只是有的人无知无觉,有的人将其误作或清晰、或模糊的梦境,剩下还有极少的人,能够主导自我。
然后,他主动或被迫见了一个又一个神婆、心理医生、猎奇记者,甚至妄想症患者。
这世界不缺催眠师,缺的是像他这样真正的造梦者。
缺的是,坦诚和理解。
尝遍与人相处的辛苦,他宁愿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
孤独已经成为习惯。
后来,那个忠实粉丝出现了。
他熟知自己的每一本漫画,对自己的喜怒如数家珍,不管不顾地示好,赖皮地追着自己进进出出,直至,背着行李大喇喇住进自己的家里。
喔,被人陪伴是这种滋味。
怪自己尚未死去的浪漫主义——生日惊喜误打误撞变成真相揭秘——年轻有为的心理医生,“臆想症”的研究专家。
“忠实粉丝”,呵……
活着实在太累,还不如彻底以灵魂的形态存在着。不会被骗,不用伤心,独来独往,终有一日随风消散。
那个坏蛋、骗子却不肯消停。
自己的一切都被他找来研究,自己的病房里总是他来来去去的身影、喋喋不休的言语,他还聚了一帮人说要自我催眠,企图唤醒自己。
哼,痴人说梦!
失败那么多回,他怎么还不信邪?
左右无聊,不如自己给他造个梦境玩玩——我演你,你是我。
原来,他记得自己的所有习惯,他熟知自己的喜好,他对自己依旧本能地顺从包容,他的潜意识里明明有所察觉,却自我毁灭般地抵触克制着。
贪念是毒,他试图强行与自己的梦境共融,现实中他的脑电波已经出现高频波动,他的团队对此毫无所觉,还以为意识消亡等同于催眠成功。
该死的浪漫主义——以刘医生的姿态出现,提点警醒他离开。
出了一点小意外,他的念力出乎意料强大,他在抵抗苏醒——已被抹除的记忆重启延续,那双手绘鞋本不该存在他的意识里。
这回“得偿所愿”了——自己的灵魂拒绝回到躯体,他的意识也已经被自己占领。
不能同生,但愿共死。
情人间至死不渝的爱情不属于他和自己。
因为……因为自己在生气,自己喜欢孤独。
托梦给他的朋友,让外力接他出梦境。
也许最后的动静闹得太大,损耗严重;也许灵魂离开身体太久,念力会减弱;也许我起心不良,上天要替你报复我……
我就站在你面前,他却看不见我。
我跟着你疯了一样地到处找我。
我靠着你,你抱着狗,我陪你从黑夜呆坐到日出。
我知道,你的朋友就快要出现,我造得梦,一向准时。
再见。
“小东,你在哪儿?”刘医生的声音自听筒中传来,“他的生命指数一天不如一天,你应该多陪陪他,多同他讲讲话,而不是继续那些毫无进展的研究!”
“小东,教授给我们回邮件了,你快回来看,他的意见和你差不多!”
“小东,你别难过,咱们再试试别的办法,两年、三年咱们都挺过来了,也不怕这一回。”
“小东,我跟我讲的那个神话,也许…也许……我问过晏叔叔了,他说你出生的时候,大院里的槐树逆季开了花。”
“小东,你疯啦!你把他带去哪儿吶?他离开唯生系统会死的!”
“……不是我,是他自己。天吶…你知道吗,我找到他吶,我终于找到他吶!”
我害怕冬去春来
每次都只是迎来失败
又是与那天一样的春日午后
蔚蔚槐林,紫瀑花海
这一次,他也在……
莫道相思痴恋皆神话,
仙人鬼,
生生世世,
我为槐,君为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