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灼然刺眼。大户人家里早早享用起了冰品，小门院里，做娘的也给孩子切个瓜，井水里捞上来，透心凉的美滋味。我还记得娘的手温，并她雪白手腕上那只白玉镯子的模样，可惜周家落魄那日，几番竭力挣扎，那镯子最后仍被摔成几节，不愿瓦全】
【少时富贵，一朝流离，如今，已有五年之久。我与铎，早已能够为了活下去，而在死人堆里争一口胜负。】
【远超身体负荷重量的砖块，高高摞成一沓，被监工张牙舞爪的压在肩上时，只眉头几乎微不可闻的动了一下，便扛起走人，不发一言。回头见兄弟动作稍慢，行至人不见处，低声喝道】
拿来，你不该放这么多——

【十六铺码头，上海遍地黄金的入口，每天早晨五点中，十八艘商船出港，过了午后，先回十艘路途近的，傍晚回五艘，最后三艘要到深夜才能归港，这里是穷人的炼狱，富人的天堂。】
【肩上沉重，懒得言语，走在前面的森突然回头，脚步一滞。】
你别管。
【我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匹马，从壮硕到瘦骨，不过一月，那一月是周家衰败的过程。】
管好你自己。

放屁——我是你哥！
【这几年的周铎长得很快，却不是身体，而是坚毅的内心，他早已从那个没有抢到市集上头一根糖葫芦的小少爷，变成了如今和我一样敢打敢拼的粗人模样，旧日那个喜娇奢的他，如北平周氏一门，早已世间不复。我自觉亏欠他很多，却又因不善言辞而甚少弥补，只埋头多添砖石，为晚间能多得半个馍强塞给他添胃口，毕竟是才十四的人！听他倔强言辞，怒从心来，伸手就要撕他为能搬砖而扮老贴上的胡子】
就你逞能——
码头上哪有你这么弱的汉子？被人发现了不打死你，扔到江边！
【码头上也是有规矩的，十六搬砖，以下的拾柴推土，各有忙活，只因砖石工钱高些，所以即便是辛苦万分，也有人搏命一试，为了晚间一口稀不见底的薄粥与半个黑馍，刀山火海也得生闯入门】
隔壁戏班子的置办？早跟你说了，大家都是穷人，左右邻居都过得艰难……
【不由分说替他担了些砖，眼见监工的往这里走，方重新往肩上挑】
走！

放——
【后半句还没来及说，就见他混着泥灰的爪子伸来，一闪避，幸好没碰到老子的脸】
脏不脏！
【对他的话，很是不服，自老头去后，他行为越来越像老头，没事叨叨两句，这哪是哥，是另一个爹吧？】
我觉得好看，你也管？
【懒得和他再说，提了砖筐要走，嘴上怪怪的，一摸，胡子被他撕了一半】
周森！我很生气！

生气？你还敢生气？
【我正欲与他多做争论，好好管教一下他那肆无忌惮、不知收敛的脾气，抬头间却见孙二那一批人摇摇晃晃走过来，像是又要挑事，来不及与阿铎多说，一把将他揪起来站。以我们多年混战经验来看，输什么都不能输气势，扫了来人一眼，没说话】
【那孙二生了一副贼肉横撑的样子，油腻腻的叫人作呕，仗着自己的姐夫是码头上一个小管事，常年横行霸道。阿铎少不更事，脾气又急，孙二没少借故找我们的麻烦，今日见他又来，忙不迭找了一块破布缠住拳头，看来恶战一场无法避免】
【两军对峙，只听那孙二拿了腔调，戏谑道】
我说怎么周铎今天不往墙角缝里躲了，原来是有他兄弟在……
嘿，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杀人成双，买一送一，今天不把你们暴揍一顿，我孙二爷的名字也白叫了我们多年！

【孙二这名字一点没错，就特么是个孙儿。这边与周森说着话，就见他眼神有些不对，顺势看去，那群贼眉鼠眼的又来讨打。抬手将周森挡在了身后，他手中布条缠绕上，兄弟俩自然心领神会】
孙zei！早先你爷爷的拐棍没吃够，皮又痒了？
【肩上的砖筐撂下来，砖石落地，沉重一响，顺手捞起一块，直砸中孙二的狗头，再握了两方砖，健步冲上前去，一砖拍倒一个狗腿子】
爷爷今儿不请你吃棍，请你吃板儿！去你的！
【回头见周森还不动，他小子就是太墨迹】
愣什么，上啊！

【听说妈生周铎的时候难产，我真不是骂他，实事求是，冲他这倔驴脾气，就这不要命的打法，迟早把孙二脑浆子蹦出来，他不怕吃一条人命，但如今民国讲道理、讲法制，jing察的棍棒可不管你此前遭了什么罪，照样抓回去吃牢饭，那倒顺了他的意——可算能吃饱了！就怕他人傻，饭没进嘴里，先被人开铡问斩！】
【但眼下情况，能见死不救我这亲兄弟？往地上冷冷吐了口唾沫，众人当即挪开几步，双手将挑砖的扁担竹杖一横，又是挪开几步，显是先头码头几场恶战替我们扬了名，叫他们胆寒——知道阿铎力气有限，派人去熬他的性子，却又有练家子想来拿我？怒呵一声，气焰冲天】
想动我兄弟，且看有命没有——
【横扫成圈，底盘稳打，隔壁墙头偷学来那老道长几招，竟是板板痛击恶狗鬼哭狼嚎，犹如丧家之犬，正在理解之中，眼尖见人掏枪，忙飞身夺步，出声相救】
阿铎，小心！

【我从不担心森的身手，别看他身上没几两肉，举起拳头来，却俨然堪比职业打手，曾几何时，我与他站在平江桥上，我一拳打过去，他灵活一闪，待他回敬我一拳时，我直接掉进了河里，那一天没有晚饭，我记得特别清楚】
【余胖子这只狗，十分有心机，最是会暗箭伤人的一类，这不，刚一扭头的功夫，就闻身后周森喊声，蓦回头，一个健步扑向胖子】
【但听得枪一声炸响，子弹如风，从我耳边划过，顿时嗡嗡的轰鸣声，我只看见森张嘴，再听不清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