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一月十八日】
从各个方面看，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①人的革命似乎是半心半意的。历史常给我们讲述法国大革命期间所发生的可怕事件和骇人听闻的野蛮行径。布尔什维克党②人的革命也允许那些满怀仇恨、人格低下的人出于动物本能对统治阶级实施恐怖暴行。尽管我们可以从人道观点批评和谴责那些行为，但我们仍不得不承认其无条件、无情、不可改变的本质。没有进行任何交易，没有任何伪装，也没有任何让步。那些法国革命者做过的事他们都做了，而且做得既专心又坚决，完全不顾良心、道德或风俗习惯。雅各宾派③和布尔什维克派都屠杀上层统治阶级并处决其王室亲属。他们与基督教决裂，向其开战，企图把它从地球上消灭。他们都成功地把自己国家的人民卷入战争，需要用精力和热情去打的战争——过去的革命战争，今天反对德国的战争。他们的理论和革命思想产生的巨大影响超越了本国的国界。
国社党人使用的方法虽然不同，但他们基本上也遵循一个理念：彻底消灭持不同思想的人。尽管不时有一些德国人被枪杀，但事实真相被隐瞒起来，不让公众知道。人们被关进集中营，在那里衰弱下去，直至死亡。公众却听不到这种消息。如果你们打算逮捕国家的敌人，你们就应该有勇气公开起诉他们，并把他们交给公开的法庭。
国社党人一方面与资本和工业方面的统治阶级结成同盟，维护资本主义法则，另一方面又标榜社会主义。他们虽然宣布赞成个人自由和宗教自由的权利，但又捣毁基督教的教堂并进行反教会的秘密地下斗争。他们虽然口头上讲领袖原则，主张能干的人有自由发挥才能的权利，但他们做什么事都要看你是不是党员。就连最聪明、最有才干的人如果不是党员都会受到冷落。希特勒虽然口头上说要给世界以和平，但同时又以令人不安的方式武装军队。他告诉全世界，他不想把其它国家并入德国，也不否认这些国家有自己的主权，可是捷克人又怎么样了呢？波兰人和塞尔维亚人又怎样了呢？特别是在波兰，本来就没有必要剥夺一个国家对其自给自足的定居区域所行使的主权。
再看看国社党人自己吧——看看他们在多大程度上真正奉行党的原则，例如公众利益先于个人利益的原则。他们要求普通民众奉行这条原则，而自己却不打算那样做。是谁在面对敌人？是民众，而不是国社党。现在他们号召身体不强壮的人去服兵役，而你们却可以看见许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在党部办公室和警察局工作，他们离火线远得很。他们为什么可以免服兵役呢？
国社党人抢夺波兰人和犹太人的财产供自己享用。现在波兰人和犹太人没有饭吃，缺少生活必需品，而且在挨冻，而国社党人却认为自己抢东西没有错。
①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简称国社党，即德国的纳粹党，希特勒于1933年起任该党首领，直至1945年纳粹党灭亡。
②布尔什维克党，即苏联共产党的前身。
③雅各宾派，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雅各宾派俱乐部成员。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七日，华沙】
我在体育学院这里已经过了好几天平静日子。我几乎看不到战争，可是我并不快乐。我们不时听到这种那种消息。在这儿听到的新闻都是关于后方的事：枪杀、意外事故等等。在利茨曼市（即罗兹市）有一百个人被杀——是被处决的，尽管没犯罪，大概是这样——因为有匪徒向三名警官开了火。在华沙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其结果不是让人们害怕和恐慌，而是让他们痛下决心，让他们愤怒并越来越狂热。有一次，两个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在普拉加桥上猥亵一个波兰人，波兰人自卫时，他们叫了一个德国警察来帮忙。于是波兰人开枪把他们三个人都打死了。在邮局广场，一辆大型军用汽车撞上一辆有三名乘客的人力车。人力车夫当场毙命。而军车还继续往前开，拖着那辆还有一名乘客的人力车。路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可是军车还是向前开。一个德国人竭力让它停下。后来人力车与汽车轮子缠在一起，军车走不动了。军车里的人只好停了车，下来搬开人力车，然后开车扬长而去。
在扎科潘内，一些波兰人没有上缴滑雪板。因此家家户户受到搜查，有二百四十人被送到奥斯维辛，那是东欧人都非常惧怕的集中营。在那里盖世太保把人们折磨致死。他们把不幸的人们赶进一间密室，用毒气把他们一下子就解决了。人们受审讯时常遭毒打。那里有几个特殊的刑讯室：例如，在一个刑讯室里，受害者的手和胳膊被绑在柱子上，柱子提上去时，受害者就被吊了起来，直到他失去知觉。或者把受害者放进一个木箱，让他只能蜷在里面，然后弃之不管，直到他失去知觉。他们还发明了哪些残忍的方法呢？监狱里究竟关押了多少全然无辜的人呢？食品日渐减少，华沙在闹饥荒。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六日，托马舒夫】
我听见天主教堂里传出管风琴乐声和歌声。我走了进去；第一次参加圣餐仪式的孩子们穿着白衣服站在祭坛前。教堂里有一大群人。他们正在唱《只是因为》，神甫正在祝福他们。我也让神甫为我祝福。在这个波兰城市，在那个德国城市，或在一些别的国家，天真的孩子们都在祈祷上帝，然而几年以后，他们将会怀着盲目的仇恨互相争斗和屠杀。就是在旧时代，在各国都更信奉宗教并称其统治者为基督教陛下的时候，情况也是如此，与现今人们背离基督教的时代是一样的。人类似乎注定要做更多的恶事而不是善事。人间最伟大的理想是人类之爱。

【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三日，华沙】
如果你们看报纸或听新闻广播，大概会以为一切都非常顺利，和平肯定到来，战争已经胜利，德国人民的未来充满希望。然而，我却不能相信这一点，只是因为从长远的观点看非正义不可能胜利，而且德国人统治被征服国家的方式早晚会导致反抗。我只能看到波兰这里的情况，而且我看到的也不多，因为告诉我们的事很少。但我们仍然可以把每天观察到的一切情况、听到的一切谈话和得到的一切消息拼凑成一幅清晰的画面。如果说这里的行政管理方法、对本地人的压迫和盖世太保的行动特别残酷，那么我猜想其他被征服国家的情况也会如此。
到处是公开表达的恐怖和恐惧，到处都在使用暴力，到处都在拘捕人。每天都有人被带走枪决。人的生命成了无关紧要的事，更不用说个人自由了。可是热爱自由是每一个人和每一个民族的天性，不可能长期被压制。历史教导我们，暴政从来都不能长久。现在我们的良心为我们谋杀犹太居民的可怕非正义行径背负着血腥的罪恶。这里正进行一次灭绝犹太人的行动。自从德国人在警察和盖世太保的帮助下占领东部地区以来，灭绝犹太人一直是德国民政当局的目标，但是很明显，现在他们要用激进的手段大规模地实施了。
我们听到来自各种不同渠道的可靠报告，说卢布林市的犹太聚居区已被清洗一空，那里的犹太人被带到城外集体屠杀了，或是被赶进了森林，还听说他们有的人一直被关在集中营里。从利茨曼市（即罗兹市）和库特诺过来的人说，那些犹太人，有男人、女人和小孩，都被赶进流动煤气车里毒死了，死者被剥光衣服，扔进集体墓穴，剥下来的衣服送进纺织厂重新加工。听说那里仍不断出现可怕的景象。现在有报告说，他们正在用同样的方法清洗华沙的犹太聚居区。该区约有四十万人，此次行动用了几个营的乌克兰和立陶宛警察，而没用德国警察。这一切都让人难以相信，我想不去信，倒不是因为我担心国家的前途，它总有一天会为干下这些令人发指的事而付出代价的——而是因为我不能相信希特勒真想这样做，也不能相信真有德国人愿意下这样的命令。如果确有其事的话，那就只能有一种解释：他们都有病，都不正常，要不就是疯子。

【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五日】
如果他们说的城里的事是真的——这消息确实来自可靠的渠道——那么作一个德国军官就不是光耀的事了，而且谁都不能赞同正在发生的事。可是我实在不能相信。
有谣言说，这星期将有三万个犹太人被带出聚居区，送到东部的什么地方。尽管严加保密，人们还是说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卢布林附近某地已建造了几座楼房，里面有许多可以用电加热的房间，用的是高压电流，就像火化场用的那种。不幸的人们被赶进这些加过热的房间活活烧死，用这种方法一天就能杀死几千人，省去了枪杀、挖大坑、埋尸体等一切麻烦。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断头台都无法与此相比，就是在俄国秘密警察的地下囚室里，他们也还没有发明出这样高超的集体屠杀方法。
但这肯定是疯狂。它不符合常理。你们会奇怪那些犹太人为什么不自卫。然而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实际上是大多数人，由于饥饿和生活悲惨而身体虚弱，已不能做任何反抗了。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三日，华沙】
有一个在战争初期被赶出波兹南市的波兰店主在华沙这儿开了一间商店。他常卖给我水果、蔬菜等。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作为德军士兵在西线打仗四年。他给我看了他的军饷本。这个人虽然非常同情德国人，但他是波兰人，而且永远是波兰人。他看到德国人在犹太聚居区里干的事以后，对那些恐怖残酷的行为，对那些野蛮兽性行径感到绝望。
你会不由自主地、翻来覆去地思考：我们自己人当中怎么会有如此卑鄙的人呢。是不是有人把监狱和疯人院的罪犯和疯子放了出来，派到这儿来充当猎犬呢？不是的，而是我国某些显要人物教唆那些原本不会伤害人的同胞如此行事的。邪恶和野蛮就隐藏在人的心里。如果听凭它们任意发展，它们就会蓬勃生长，长出很难看的萌蘖枝条，也就是说产生出某些思想，那都是如此残杀犹太人和波兰人的人所必备的，
我刚才提到的那位店主有几个熟人住在犹太聚居区，他因此常到那里去。他说那里的景象惨不忍睹，他现在很怕去那里。一次他坐人力车在街上走时，看见一个盖世太保强迫很多犹太人（男女都有）走进一座大楼门口，然后朝他们乱开枪，打死打伤了十个人。有一个人跑开了，于是那个盖世太保也瞄准了他，但是手枪里的子弹打光了。受伤的人都死了。没有一个人帮助他们；医生们已被抓走或杀掉了，犹太人反正是要死的。一个女人告诉我的这位波兰熟人说，有几个盖世太保闯进了犹太人的妇产院，他们抓起几个婴儿塞进麻袋，扔进一辆灵车里。那些恶人对婴儿的哭声和母亲撕心裂肺的叫声无动于衷。你们大概不相信，但这是真事。昨天就有两个这样的野兽和我一道坐有轨电车。他们手里拿着鞭子，刚从犹太聚居区回来。我真想把他们推到车轮底下去。
我们是什么样的胆小鬼啊，认为自己超凡脱俗，可还是听任这一切发生。我们也将为此受到惩罚。我们无辜的孩子也会受到惩罚，因为我们听任这些罪行发生，成了罪犯的同谋者。

【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一日以后】
说谎是一切邪恶中最坏的一种。一切凶残的行为都来自说谎。我们一直被谎言欺骗；公众舆论一直被谎言误导。没有一页报纸不包含谎言，无论它是报道政治、经济、历史、社会消息还是文化消息。在世界各地，真理总是受到压制；事实总是被歪曲，被曲解成了截然相反的事。这样能有好结果吗？不能，为了张扬人性和自由的人类精神，这种情况不能继续下去了。那些说谎的人和歪曲真理的人必须死，必须用武力剥夺他们的统治权，然后才可能重建更自由、更高尚的人类。

【一九四二年九月一日】
这场战争为什么一定要发生呢？因为人类必须通过实例才能知道自己的邪恶会把自己引向何方。首先，布尔什维克主义杀了几百万人，还说那样做是为了引进一种新的世界秩序。可是布尔什维克党人之所以能那样做，只是因为他们已经背离了上帝和基督教的教导。现在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在德国也在干着同样的事。它禁止人民进行宗教活动；年轻人成长为不信上帝的人；教会受到反对，其财产被侵吞；任何持有不同思想的人都会受到恐吓。德国人民的自由人性被贬低了，他们成了惊恐的奴隶。不让他们知道真相。他们对自己民族的命运无能为力。
现在已经没有禁止偷盗、杀戮或说谎的训诫了，即便那些行为危及到个人利益，也受不到训诫的约束。否定上帝的训诫又导致了贪婪的其它各种表现——用不正当的手段致富、仇恨、欺骗，还有导致德国人不生育和堕落的随意的性行为。上帝允许这一切发生，让这些势力强大，并允许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就是为了向人类说明，如果没有他，我们不过是争斗的野兽，相信我们只能毁灭对方。我们不愿意听从上帝关于“互相友爱”的训诫。于是上帝说，那好吧，就试试魔鬼的训诫吧，它正相反，是“互相仇恨”。我们都知道《圣经》中“大洪水”的故事①。人类的第一个民族为什么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因为他们抛弃了上帝，所以必须死，不管他们是罪人还是无罪的人。他们受到了惩罚，只能谴责自己。今天的情况也是如此。
①据《圣经》的《创世记》记载，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的儿子该隐杀害了胞弟亚伯，从此人类违背神意，堕入邪恶。上帝降下一场洪水，淹死了一切邪恶的人，只留下善良的挪亚及其家人，让他们繁衍新的人类。

【一九四二年九月六日】
一个参加击剑比赛的特种突击队军官给我讲述了他们部队在谢尔斯镇（一个行政中心）干的骇人听闻的事。他是那么沮丧，那么气愤，完全忘了我们是当着一大群人说话，包括一个盖世太保的高官。有一天，犹太人都被赶出了聚居区，带到马路上游街，男人、女人、小孩都有。在德国人和波兰老百姓面前，一些犹太人被公开枪击。在夏日的烈焰下，妇女们在血泊中挣扎，没有一个人帮助她们。先前藏起来的孩子都被扔出了窗户。然后这几千人都被带到一个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据说那里会有火车把他们运走。他们顶着夏天的高温在那里等了三天，没有食品也没有饮用水。如果有谁站起来就立刻被枪杀，这也是公开干的。后来他们被带走了，两百个人被塞进只装得下四十二人的运牲畜车厢里。后来他们怎么样了？谁都会说不知道，可是事实是隐瞒不了的。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想办法逃出来，他们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公之于众。他们被带去的地方叫特雷布林卡，在被德国占领的波兰领土的东部。火车把人拉到那里，让他们下车；很多人已经死去。那个地方是用墙围着的，卡车直接开了进去，然后才让人们下车。死者的尸体被堆放到铁轨旁边。身体健康的人来了以后，被迫搬走那些堆成山的死尸，挖掘新的墓坑，填满尸体后再用土掩埋。他们干完后也被枪杀了。然后又有别的车拉来别的人去处理先前那些人的尸体。那几千个妇女和儿童被迫脱光衣服，然后被带进一个活动小房子，在那里被煤气熏死。然后小房子被汽车拉到一个大坑旁边，有一个机械装置打开了房子的一面墙，并拉起地板，把那些尸体倾倒进墓穴里。这种行动已经进行了很长时间。全波兰不幸的人们正在被集中起来。有的人当场就被杀死，因为一时找不到足够的车装运他们；可是如果车太多，他们就会被运走（那些车就会被开走）。整个特雷布林卡地区上空弥漫着死尸的恶臭气味。这些都是我的密友听一个从那边逃出来的犹太人说的。那个犹太人和七个人一起设法逃了出来；现在他住在华沙；我听说这个城市里还住着不少这样逃出来的人。那个犹太人给我的熟人看了一张面值二十兹罗提的纸币，是他从一个死尸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他把那张纸币很细心地叠起来，让死尸的气味留在上面，以便常常提醒自己为犹太弟兄们报仇。

【九四三年二月十四日，星期日】
每当星期日，你总是可以尽情思考，把军队及其一切要求统统忘掉，你平时藏在潜意识里的想法就全都冒了出来。我非常担心未来。然后我再一次反思了整个战争时期的情况，我不明白我们如何能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对犹太人犯下如此的罪行。我一遍又一遍问自己，这些事怎么能发生？只能有一种解释：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下命令让这种事发生的人，已经失去了一切尊严感和责任感。他们根本不相信上帝，他们是缺乏感情的利己主义者和可鄙的实利主义者。去年夏天对犹太人的集体谋杀中有那么多妇女和儿童被杀戮，在那时我就肯定，我们在战争中必败。这场战争可能曾被标榜为寻求自由生活和自由生存空间的战争，现在它已经没有意义了——它已沦为一场非人道的集体大屠杀，它否定了一切文化价值，永远无法向德国人民证明它是正义的；它将受到全国人民彻底谴责。用酷刑折磨被逮捕的波兰人，虐待和枪杀战俘——所有这些行径也不能证明其正确性。

【一九四三年六月十六日】
今天上午，一个年轻人来看我。我在奥伯锡格时曾见过他的父亲。这个年轻人在这里的一家野战医院工作，他亲眼见到三个德国警官枪杀了一个平民。他们让那个人出示证件，发现他是犹太人，于是就把他拉进门口枪杀了。他们拿走了他的上衣，把他的尸体留在那里。
这里还有一个目击者的证言，他是个犹太人：“我们在聚居区的一座楼房里，在地窖里坚持了七天。我们的楼上起了火，妇女们跑了出去，我们男人也跑了出去，我们中有的人被枪杀了。随后我们被带到‘集中转运站’，被装进运牲畜的火车车厢。我的兄弟服了毒，我们的妻子被带到特雷布林卡烧死了。我被送进了劳工营。我们在那里受到非人的待遇，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吃，还得拼命干活。”他们曾给朋友们写信说：“给我寄点毒药吧；我受不了了。有那么多人在死去。”
雅伊特太太曾为特工机关做了一年佣人。她常看见他们残酷对待在那里工作的犹太人。那些犹太人遭到毒打。有一个犹太人被迫站在一堆焦炭上，待了一整天，冒着严寒，连一件暖和的衣服都没有。一个特工人员路过那里，开枪把他打了下来。数不清的犹太人就这样无缘无故地被枪杀了，无情得很。这让人很难理解。
现在聚居区里剩下的犹太居民正在遭到灭绝之祸。一个党卫军冲锋队军官大谈他们在犹太人跑出燃烧的楼房时是怎样枪杀他们的。整个犹太聚居区都被大火焚毁了。
那些野兽认为我们用这种方法就能打赢战争。可是由于我们用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手段集体谋杀犹太人，我们已经战败了。我们给自己带来了永远抹不掉的耻辱；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解除的诅咒。我们不值得人宽恕；我们都有罪。
我羞于走进这座城市。任何波兰人都有权利向我们吐口水。每天都有德国兵被枪杀。事态会发展得更加严重，我们没有权利埋怨，因为我们罪有应得。我每天在这儿情绪越来越坏.

【一九四三年七月六日】
上帝为什么允许这场牺牲了许多人生命的恐怖战争发生呢？想一想那些恐怖的空袭、无辜平民的极度恐惧、集中营犯人受到的非人待遇、德国人对几十万犹太人的谋害。那是上帝的错误吗？他为什么不出来制止？他为什么允许这一切发生？我们可能提这样的问题，可是我们将永远得不到答案。我们总是喜欢批评别人而不批评自己。上帝允许邪恶发生是因为人类已经采纳了邪恶的做法，现在我们开始感觉到自己的邪恶和缺陷带来的负担了。纳粹分子开始掌权的时候，我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制止他们；我们背叛了自己的理想，即个人自由、民主自由和宗教自由的理想。
工人们跟着纳粹走；教会则在一边袖手旁观；中产阶级又太懦弱，什么都干不了。知识分子的领袖也是如此。我们听任工会被取缔，听任各种宗教教派被镇压，新闻和广播没有任何言论自由。最后我们竟听凭自己被推进战争之中。我们对德国在没有得到民主代表机构授权的情况下就这样干竟然保持平静，并且容忍假的代表机构，那是由一些对任何事都没有发言权的人组成的。背叛理想不会不受到惩罚，现在我们大家必须承担由此引起的后果。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五日】
去年是一个挫折接着一个挫折。现在我们在第聂伯河地区战斗。整个乌克兰都失守了。假如我们仍然占有那个地区剩余的一点领土，我们肯定还能得到经济收益。俄国人是那么强大，他们终归会把我们赶出他们的领土。英国人在意大利的进攻已经开始，我们在那里放弃了一个阵地又一个阵地。德国的城市正在一个接着一个被摧毁。现在轮到柏林了，从十二月二日开始莱比锡一直遭到空袭。德国的潜艇攻势已完全失败。那些仍然奢谈胜利的人还能指望什么呢？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能让我们占领的任何一个国家支持我们的事业。我们的盟国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和匈牙利只能提供局部的帮助。它们能处理好自己国内的事务就很高兴了，而且目前正在防备敌国攻击边境。他们为我们做不了什么，除了提供经济上的帮助——例如，罗马尼亚运来石油。从军事上讲，他们的援助几乎没有价值。自从意大利的法西斯政府被推翻以来，那个国家对我们来说不过是第三帝国之外的战争舞台而已，此刻，那里的战事仍在进行。
我们的敌人的优势力量打掉了我们手中的武器。任何一个想站直了的人都会被砍倒。这就是当前的局势，因此我们怎能认为仍有可能让战争结局对我们有利呢？
在德国也没人相信我们能赢得这场战争了，可是出路何在呢？国内不会出现革命，因为谁都没有勇气冒生命危险去对抗盖世太保。如果有个别人试图反抗，那又有什么用处呢？大多数人有可能同意那样做，但他们的手脚被束缚住了。最近十年以来，个人一直没有机会表达自由意志，广大老百姓就更没有机会集体表达自由意志了。盖世太保的子弹马上就会到处乱飞的。我们也不能指望军事政变，军队正在心甘情愿地被推向死亡，而且任何一个可能引发群众运动的反对派思想也会很快被就地镇压下去。因此我们必须继续走向痛苦的结局。我们整个民族将不得不为所有这些冤案和不幸，为犯下的所有罪行而付出代价。必需牺牲许多无辜的人才能洗清我们造下的血腥罪孽。这是一条不可改变的法则，无论大事小事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