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全蚀》
cp:医生冰×病人黑
一
天气很热,奔织如流的车辆翻腾起滚滚的热浪。茂密的香樟夹道,云朵般的树冠在道路上空交盖,从看不见的浓翠深处传来一阵阵接连不断的蝉鸣。街景被咖啡厅玻璃窗上的喷彩和污点一滤,滤得有些模糊。一截银色的车头从半边树干前探出来,一个青年轻轻阂上门。驾驶座的车窗摇了下来,里面的人伸出胳膊紧紧搂住青年的脖子,青年不由得弯下腰去。
这个角度看不到更多了,他移开视线,听见门被推开的一串风铃囘声。那个从车上走下的青年快步来到他的对边,对他郑重地鞠了一躬:“抱歉,让老师久等了。”
“没事没事,是我来早了。”他和悦地说,一面推过菜单,“想喝点什么?”
青年坐到他对面,却没看菜单:“爱尔兰咖啡。”
他笑了起来:“你看起来还不到能喝酒的年纪呢。”
但他还是抬了抬手:“服务员——一杯爱尔兰咖啡,一杯美式,谢谢。”
青年面无表情地说:“我还以为老师会让他们往里面加一滴眼泪的。”
听到这句玩笑,他露出略显惊诧的笑容:“……太好了,你看起来很放松,黑子君。”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如果在工作时间拜访冰室老师的咨询室,未免太严肃了。但是,果然还是很想和人聊聊——所以就在周末打扰您了。”
面对青年诚恳的眼睛,他耸耸肩:“谈不上打扰,你说的对,我们没必要太严肃——你想聊点什么呢?”
青年略张了张口,他们的咖啡恰好送过来。服务员往冰室面前推了一张杯垫,美式被端上去,玻璃杯身沁着细密的雾珠,印出握杯的指印。
爱尔兰却是现调的。女侍者将贴着两条金线的专用杯架上酒精炉,倒上威士忌,金棕色的酒液刚过第一条线。她一面转动半倾的杯子,一面向里投入冰糖。火舌舔化了冰糖,她利落地掏出打火机伸进杯中,“啪嗒”一声,瞬间燃烧的酒香弥漫开去。随后,她表演似的举高了咖啡壶,煮好的咖啡像一根晶亮的丝带,一圈圈画着圆飘进酒里,直到漫过第二条金线。
他越过女侍者鬓角垂下的发丝,看见对面的青年微微侧着脑袋,看得非常认真。
服务员将打火机收进围兜:“请问…要加奶油么?”
“啊,嗯。”青年回过神来,“好的,谢谢你。”
他啜囘着咖啡,看看女侍者,又看看青年,青年正用茶匙拨囘弄着鲜奶油。他试着用另一种方式接上刚才的话题:“刚才送你来的那位,是谁?”
“是我国中时的队友。”青年似乎知道他接下来想说的话,注视着他的眼睛说,“关系能保持到现在也挺难得了,毕竟都已经步入社会了,老师是想这么说吧。”
他不置可否,只以鼓励的眼神回应。青年也正如他自己所说,开始倾诉他的困惑。
“您已经注意到了吗?我想跟您聊的事情跟他有关。我们那时候是一个篮球队的,除了今天送我过来的那位黄濑君,还有四个人,对我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朋友。”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就在毕业前那一年,我提出了退部申请。但实际上,是他们抛弃了我。我太弱,而他们太强。”
“抛弃。”他低声重复。“你很痛苦吧。”
“是的,那段时间非常难熬。不过升入高中之后,我加入了新的篮球队,过去的队友一个接一个被我们打败,我和他们的关系就又缓和了起来。”
“唔。”他将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继续说。
“这几年…就不能用'缓和'来形容了。”青年冰块似的蓝眼睛里浮上一点暧昧的笑意,“老师刚才也看见了吗?”
冰室问:“他吻了你么?”
青年坦诚地点点头:“如您所见,我是他的恋人。”他话锋一转,“他却不是我的恋人。
“因为,事实上,我跟其他四个人…也保持着类似的关系。而且,是我主动的。至少从意图上来说,是我主动的。”
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吃惊的神色,只是如实评价:“他看起来非常依恋你。”
青年无动于衷地喝了一口咖啡:“只是眼下罢了。他现在是这样,总有一天会不喜欢我的。老师你觉得呢?被爱,被需要,被依恋,这种事永远都是动态的,而且永远都在消减,就像收到一件迟早会失去的礼物。”
“你这么想么,黑子君?”他微微前倾了身子,“因为你自己就是这样?”
“没错。就算是再喜欢的人,我也很清楚,我对他的那份热情迟早都会褪去,接下去的喜欢,都只不过是伪装。即便是在悸动的开始,我对于这一点也很清楚。就是这样。”青年说,“人都是这样。”
冰室点点头,他手中的杯子已经空了。
二
他们第二次见面,是青年先一步到的。他坐在卡座里,远远地朝刚走进店的冰室打招呼:“老师,这边。”
他坐定之后才发现,青年依旧选了上次的那个位置。
“老师,今天喝什么?”
“唔,”他没怎么细想,“意式浓缩。”
青年合上菜单:“您不爱吃甜?”
“确实是这样,还是清咖适合我。”他随口回答。
青年喊来服务员:“一杯意式浓缩,一杯爱尔兰——”他的眼神从冰室滑动的喉结上一滑而过。“要加双份的香草糖浆,谢谢。”
浓稠的糖浆沉在杯底,在冰冷的液体中调出大理石般的纹样来。他开玩笑似的问道:“今天是谁送你来的?”
“是——”青年失笑,“说了名字您也不认得,总之,就像您想的那样,也是我的一位队友罢了。”
“队友。”冰室挑眉:“他也把你当队友看么?”
“怎么可能。”青年笃定地说,“他是爱我的。”
“黑子君,你知道么?”他用一种松快的口吻说道,“但凡你是个女孩子,这样是要遭人骂死的。”
青年深以为然,不过还是凉丝丝地辩解道:“别这么说么,老师,我对他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啊。”
他笑着摇头:“这话听起来可没什么诚意。”
“怎么会呢,我对老师最坦诚了。”青年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吐字逐渐用力起来,“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对他们有五分喜欢,但我会让他们以为我的那份喜欢有十分,十足十。我对他们好,我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生活习惯,我记得黄濑君常买的底妆牌子,记得紫原君早上一定要吃牛奶泡美味棒,记得青峰君喜欢打完篮球喝一罐橘子汽水,我时刻都替绿间君留意那些难得的幸囘运物——啊,今天就是绿间君送我来的呢,我也会记得赤司君只穿Burberry的风衣,隔天就要熨一次……您明白吗?人是会被惯坏的,尤其容易被温柔又体贴的情人惯坏。”
他交叉双手,前倾了身子,声音里含囘着甜蜜蜜又恶狠狠的笑意,跟他原本清爽的音色倒是很相配的:“那么,老师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愿意再对他们好了,他们会怎么样呢?”
“会被摧毁。”他止不住骇笑,“…你管这叫喜欢?我看你比谁都恨他们。”
青年道:“不,我愿意对他们假装一下,这本身就是爱了。”
“可你是为了你自己,所有温柔都是在为离开做准备。”
空调的冷风将珠帘吹得琳琅作响。
“没错,为了我自己。我对他们越好,就越残酷…”青年大大的眼睛空无一物:“我也晓得这样是不对的,心中空空的,又很压抑,所以才想向老师这样的心理咨询师寻求一点帮助。日子久了,我也知道这样很奇怪,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如果不从他们那里摄取很多很多的爱,我就会觉得…很不安,非常的,不安……”
他的声音跟窗外缥缈的蝉声一样,逐渐低下去了。
“黑子君,黑子君。”冰室用茶匙轻轻敲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语调轻柔,带着某种抚囘慰的意味,“我刚才并不是认真指责你的,我并不是什么道德家。你是一个很好的来访者,我其他客户都不如你这么坦诚。他们不如你勇敢。你没有错,知道么,你是没有错的。”
青年点点头:“我明白。”他稍稍缓了缓神色,向冰室投去一个如释重负的眼神。
“谢谢老师听我说完这些,这些话压在心里太久,我都快要发疯了。你却没有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这些话我也只有在你面前说说了。如果没有老师的话,我可能…”
青年敛起眉目,看起来确实有不能饮酒的未成年人的乖巧。他的眼睛似乎发红了。
冰室没有说话,视线落在爱尔兰咖啡贴着金线的杯沿上。
上面只有一块干涸了的咖啡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