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方腊途中,杨雄中箭,此后一直在后方调养着。石秀日日探视,眼见得伤病就要大好了,忽一日,卢先锋调兵攻昱岭关,石秀在列。
“石秀兄弟,此去定要小心!”杨雄话里尽是忧虑。兄弟已折损不少,每次出征前小聚,都胜似最后一面。
石秀倒是不甚在意,只嘱咐了杨雄手下士卒,说要照料好他伤势,又说了几句,提刀便去了。杨雄看他背影渐远,本想唤一句“千万小心”,又怕兄弟嫌自己多嘴多舌,便将话阻在了舌根。
这一仗打完,前路就该顺了——能自战火中抽身已是万幸,他才不顾什么加官进爵什么高官厚禄,他只想与兄弟共尽一壶酒去。
那壶酒已埋了近三年,只待二人亲手启。
“史进、石秀、陈达、杨春、李忠、薛永,你六人率三千步军,前去出哨!”昱岭关前,卢先锋朗声号令。
石秀出列领命时,下意识看了眼身侧——杨雄不在。往日里并辔,纵然铁甲是冷的,心下总有几分暖聚着,使他心安。
六人领命前去,一路竟未撞见一个军马。陈达杨春尚笑说此番运气好,史进与石秀心下先生了疑虑。
“将至关下,怎么半个人影都见不得?”史进心下平白生出恐慌,低声告与石秀。
二人正说着,已至关下。小养由基庞万春一箭若惊雷,史进不及躲闪,中箭落马。
石秀救得史进,上马便回。转过一重山去,忽听得一声锣响,一时箭飞如雨,劈头便来。他尚不及拨马,正迎上了疾来箭簇——三箭穿胸而过,他闪避不得,翻身坠下马来,惊愕与不甘全凝在了眼里。
他强撑身子,反手将寒刃砍进身侧巨松,死命握刀,想要维持站立。胸前箭创殷殷渗血,抽空了他气力,不得不腿脚软下,暂以刀驻地。剧痛迫人,意识如疾风中游丝,剩一线颤颤,强撑着神志清醒——到底不平,到底不甘。石家三郎,拼命三郎,这条命是用来翻覆天地的,怎能轻易葬在这里?
他已握不住刀鞘,最后的气力,全凝在双眼,强撑着不愿闭上。
时是日暮。残阳挂在山头,铺洒点点猩红,像此刻锦袍沥上的血。石秀垂首看时,恍然想起多年前遇杨雄的那日。双人酒馆对坐,酣饮至薄醉时,窗外也挂着斜阳。
自己的生命,好像就是从那天开始的。青石板街,偶一执言,引为知己,其后便是一身转战数载征伐、杯中美酒身旁挚友,再然后……
再然后,便于生死簿上画了押。
他多想再看一眼那日的斜阳。若是可以,还想再看一眼斜阳下的金陵建康府。碧水泛着粼粼波光,别提有多好看。他离家时花正繁,红的艳的,一团团一簇簇,拥着相送。
唯有斜阳下的水泊梁山,他是不愿看的。梁山永远都该沐着朝阳,兄弟围坐一簇,或是较量功夫,或是比拼酒量,或是共发狂吟,胸中垒满了宏图壮志,骨里奔涌着赤血殷殷。反正前路还长,酒尚温,人在旁,有什么是求不得的?
上有诸星熠熠,下有清江洪洪。群星下界,佑我梁山。
佑我结义兄弟日后安康,佑我二人来世相逢,重做兄弟。
昱岭关克下的消息与石秀亡故的噩耗是一并来的。满堂将士无多欢悦,只因折损了众兄弟心伤不已。杨雄正站在队里,如兜头降了冰水,下意识将指甲狠狠陷入皮肉,痛觉清晰,是现实,而非梦里。
他拖着脚步钝钝回了房,时迁等一干兄弟来劝,他只摇头不应,等人逐个退下后,抬手将案上的药倾了去,转去满上了酒。
那日起,他箭疮拖沓不愈,众位兄弟来探时,都说要请名医,被他摆摆手谢绝了。
等数十年与等数十日,哪个不是等?当初立誓,说要死生同,自是没有毁约的道理。
转眼半月过去。天阴雨湿,正是创伤作祟的当口。杨雄俯在榻上,背上箭疮灼灼痛着,他十指紧紧扣在衾上,只默默捱着,唇齿间血腥气愈发浓烈。他猛然间想起石秀,方才剜心刮骨的痛都未曾催他下泪,而此刻,泪却是真真切切滚落下来。
只一箭疮便痛至此,你身葬万箭之下,又是哪般痛楚?倘我此时之痛能抵你半分,这条命就算是葬在此刻,也是值了。
杨雄想着,耗尽气力撑起身子,抓起案上半碗冷酒,一径灌入喉去。
他从未喝过这么涩的酒,像是坠了无数苦泪在其中。他半生好酒,行到命途末尾,送他去的竟是这等苦酒。
至于最醇的那壶酒,想来是与石秀结拜之日,一同饮过的。那日桌上三坛好酒,一坛敬此番相识,一坛慰胸中大志,第三坛,留待他年功成时,共饮三盅。那日,二人还不及喝第三坛,恰遇潘公来问。本想留与日后,没成想,竟是永远欠下了。
他仰头极目望去,牖外剪月如霜,有华星摇摇欲坠,正半悬在云端。
有风声簌簌,裹着青松与劲柏的清冽气,催人醒神,也使人心动。
杨雄恍惚间闻见熹微酒香,醇且甘,正像他数年前埋在青石街柳下的那一坛,本该与他共的那一坛。
——也罢、也罢。泉下魂灵若得逢,愚兄便擎着这坛酒来寻你。
你先来,我后至,劳你候我良久,便罚我多饮三盅!
冀州城人都说,那夜青石长街上,无端溢了满街的酒香。次日去看时,一坛好酒竟一滴不剩,只余个空坛睡在道旁。
有祖籍金陵的人忙忙站出来说,这味道他熟悉,是金陵好酒。若搁在本地,这上等酒,只允英雄好汉喝,俗人去了,是千金也买不到的。有人笑他吹牛,聚在一处说了一会,便各自散了。唯有个酒铺的掌柜瞧着瞧着,忽然喃喃了句,莫不是他两个回来了?
掌柜忙回铺子里,将上好的几坛酒都摆了出来,杯碗都擦得锃亮——那节级交代过他,若有一日与那金陵好汉回来,要他把最好的酒都奉上。
他可还记得那节级带笑的话:
“我那兄弟生在金陵建康,金陵知道么?多的是忠勇男儿,多的是甘醇美酒,多的是豪情烈骨。可是啊,这世上,就这么一个石家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