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一方玉在手心，温润得沁凉了周身，入了伏，躲不开的燥热，汗也涔涔。然而此刻手中有玉，如同护身的祥瑞，人颇是好过了许多。马车徐徐，从索佳府门前启，额娘的叮嘱随玉一齐，俱收在我手里心里了，想想怕要红了眼眶，忙又将掌合紧些，如同掬着额娘的期许，也一并掬着自己的心]
[不知行了多久，来时并不觉长的道路此刻出奇得缓，我倚在雄库禄肩上，只觉腹中隐约的异样。适才还有些许凉意，当下额间又聚满了汗水，开口已是减了气力]
雄库禄，我觉着，不太好。

【车牙辚辚，暖厢随着轮轴压过的粗糙起伏的石板而微地颠簸。偶觉手中玉拳紧，首稍侧，眼里是妻红泛的眼眶，思及额娘的话，欲言又止，而尽在不言，惟将裹她手的掌收得更实，环她肩的手更着力】
【有顷，怀里的躯愈僵，向知妻好忍，正要问，她已仰首轻唤，红退的额角正为密汗濡湿】
雎儿？【闻她话完，握她肩的手，轻挲起掌下月前才丰圆起的臂】家就到。【话音未落，言向帘外的陆浑戎】传太医。【严正的声，因紧促的心裂生半瞬的破绽，然转又如常，因要撑展开足够深厚的平和，以宽抚妻的难安】
【抽出妻袖里的帕，抬手为她沾除面上汗珠，未几，发觉是徒劳，神情愈加肃起，几如阵前临敌】

[倾在他肩上的头越发昏沉，腹痛从最初的针扎愈演愈烈，身如枯叶般摇而欲坠，除却他的话语，我全然再听不进别的声音，天地一瞬间静谧，又一瞬间嗡嗡作响，山崩地裂的预示]
[无数次地想象过这一刻，怀揣着期盼，与之又有深沉的不安相伴，可真到面对时，脑中甚么都是混沌的影子。我猛然回忆起熙妃诞子那日，她痛苦里拼了命地唤我，直到我答应，她忙言出那句——无论如何，保住你弟弟！]
雄库禄！
[而今我也唤他，直到听见他的回应]
答应我，保住他的平安！

【平生头回，我自觉如束手的楚囚，对妻罹身于苦痛的事实无能为力】
【大手以克制的情绪覆于她的腹丘，我深知，掌下挣动的新生同样局促不安。宽抚的话语下是深潜的威责】驯服于你的额娘，这不羞耻。
【话音未落，心神即为妻的声音所牵。回应时，一句“自然”未尚出口，因她的言外意，即为震怒所取缔】你胆敢。
【车马甫停，通往最近屋苑的车帘、朱门、垂毡渐次排敞。身稍欺，一臂环过起伏的背，一臂收起虚软的膝，将妻置进臂床里，严声以澡浴她的精神】你需得挺过来。
【低目以沉坠于其眼，懈开紧合的颚骨】我，需得你。【难堪的剖白换取来短暂的释然，与此同时，俯身行出车厢，疾且稳地行向备好的暖室】

[烁满希望的眸，携着他宽厚的掌一齐，平而缓地熨在我腹上，安抚腹中孩童的同时，也安抚着我]
[十月的韶光，孩童与我血脉相连、同食共寝，我的心思不必同谁讲，想来再清楚也不过他，而此刻，他极力地挣扎，为见一见外面的天地，我又何尝不知呢。于是下定决心，拼尽全力，赋予他独立生命的开端，这也是身为母亲的责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雄库禄，他同我说话，一贯温款的语气，然而当下，他眼中灼烧的焦急，话里肃峻的严戾，却更让我为之感动，亦觉温暖]
我会的。
[疼痛使我皱紧了眉头，目光却有坚毅，我要把全幅的勇气诉于他，但愿能以此减免些他的忧。过廊道，越门槛，入内室，他抱着我，我握着他手，直到路的尽头，面临要分离，从肢干到手掌，再到指尖，一一断开的，是心之相系]
[门帘落下的一瞬，他人在外间，心却在我身边，我都知晓]

【帘内的尾话，语调介乎于严令与恳求】你最好如此。
【纵使早就预见，此刻，妻的坚忍仍旧使我动容。我深知，这份动容近乎虚伪，但我难以遏制。因她是天下最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在我冀使她独负世间最脏累的活计、严酷的劳役时，她竟甘然承受】
【日昃将旰，红晖渐沉，稍驱烦暑，同时将沉默颀伫的身映于窗槅】
【时太医毕至，于扃后布策谋局，惟乎负令的婢女疾貌往来。无论是喧然，还是沉寂，槅内的动静皆随时间的推移，将我腔内的担忧潜化为自责，譬返大婚当夜。但是，清逸闲旷，向非我安于承受的轻；反是此时压坠地表的沉重，才足使我甘于焦灼】
【婢女行出，近来劝离道：“公主初妊，时离娩怀尚早——”】
【轻年的她岂知，此刻，天下如有我更应所在处，那惟有妻的榻侧。言无宫商】回去。

[ 暖室因透窗的云霞而光辉，他身影映在窗棂上，我抬眼便能看见，于是孤寂霎时粉碎，沉下一颗不安的心]
[ 太医入门来，相隔一道影屏，我已无力气抬头看，却认真听着他们的声音，他道“臣定当竭力保得公主平安”，而后几响叩首。我唤怀江来，强撑着支起身，手边一盏琉璃灯，重重一推，摔碎在椅脚下]
你不要保我，要保住我的孩子！
[ 周遭的人们乌压压跪了一地，身子撑不住，渐渐又倒回去。隐约间，我见羡宗，她道平安有命，盖需安心；我又见定晋，他道分寸自在，万事有我；我仿佛跌入梦的深渊里，接连见了许多人，他们或笑或泪，皆言着令人宽心的话语]
[ 腹下的疼痛，近乎于撕裂的势态，迷蒙间，只觉自己如孤舟，漂在莲花盛放之池里，是了，有莲花，便有了希望]

【生命里，从未有如此漫长的夕落。室内忽起迸裂的金声，沉抑神情骤牵着，及闻妻言，眸底瞬然翻涌起酽洌的黑，青筋隐突】
【进屋时，微倾的身矫疾得如住怒兽，赤罽上的恭跪者纷避出路来】
【话里挟腔内带出的寒，凛冽难犯】是我轻信于你。【是为掩难安的虚矫，是责她未假思索的背叛，子女之于父母，这背叛有着世间最光明正大的理由。她之于我，它则无可轻恕】
【煞句时，语调因她苍白的脸庞而平阔，朝床尾的金钩，长身坐落于榻首，大掌裹来她紧攥锦褥的手，再而牢牢扣住，眼锋芒锐退】我陪你。
【首稍侧，室内众人复次忙碌起来，眉未展，因掌里她的手比指环更凉。原散落在地的明瓦，已在靴底煎熬成齑粉】

[混沌始开，意识渐而跌入深渊里，我依稀闻他声，而又觉不甚真实，直到如火的掌与我相握，指缝紧密地贴合，迫使得我半句话也道不出来。我眼前的杂乱，周转着满屋的琳琅，迷一般的帘帐遮住我看他的眼，可我依旧能猜测出，他适才严厉声线里，拧紧了的眉]
[哑然已不能言，呼吸也随之急促，我尚在惦念他入房来可有不妥，却全数无力推远他]
[随稳婆所言，一呼一吸，吐纳这生命的希冀。指甲深深掐进他血肉里，我知，他与我一齐痛着]
[无心数更漏，已知时光久，我见光线逐渐向东，便知日头已是落西。良久良久良久，疼痛的尽头，是一声撼天动地的啼哭]

【夤夜将渡，光轮初升，吉勒章阿来到人世】
【掌里的手懈下劲来，我将它放进锦被里。视线再回，妻的睡容湿渌而喜悦，像个鏖战获捷而安心投械的将士。室内壅滞的众人渐次退出，静坐在榻边，直待眼底微不可察的温热，冷却、消散，才稍直颈。看向屏后透出的光，人影掠过灯前，将襁褓抱出】
【虽已将老媪所授的要诀烂熟于心，将他抱来时，手臂仍生硬如铁】
【婴儿眉锋极淡，却紧攒如我。是时，眉峦皱平，因觉与他的第一眼，彼此不像父子，反似仇雠】
【轻健的跫音走近，是陆浑戎，远处赤日贲华，已应赶路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