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发的
时光礼赞
“他妈的。”
当埃默洛尔德见到这一个月以来的第一条公路时,她这样说。她紧接着摸了摸兜——她穿着一件污迹斑斑的风衣,如果这件风衣还能保持它原来的面貌,那必定华丽而繁琐,有着长长的衣摆和雪白的衣襟,可如今,风衣腰以下的部分被随意地撕掉了,露出磨损严重的裤子。
但风衣的主人显然并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口袋里的非洲法郎和关机了的手机。她用一只苍白而瘦削的手取出了钱,既然她不打算“干坏事”,那还是要用人类习惯的社交手段——租一辆车。
但是深夜里为数不多的几辆车,要么毫不理会地从她身边飞驰而过,要么是司机被她苍白而凹陷的双颊吓到,不敢停留。一直到她再也无法忍受那种静谧和空虚,就连如缕不绝的沙沙声也变得单调乏味,她才意识到:非洲法郎也帮不了她了。
天空将要泛起第一抹鱼肚白,她虽然很乐意欣赏阳光下碧绿的树叶,或者说闻到泥土温暖的芳馨,但那毕竟是很多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欲望随着时间不断地退却。有的时候,或者说,就在前几个夜晚,她误打误撞地走到了海边——不知道是赤道几内亚还是加蓬——海是黑色的,一直黑了几个世纪似的。只有那时候,她会有点失望。
如果不想收到死神的邀请函,她是不能再等下去了。
她播出了一个月以来的第一通电话。对方接起得很快。
“好久不见,你在哪儿?”她问。
“这是我的问题,埃默洛尔德。”
“其实这没什么区别,既然我能拨通,咱俩在一个国家。”
“嗯,加蓬。”
“好吧,你来这儿做什么?”
“找你,你一个月杳无音信。”
“事实上,我并不清楚我在哪里,你给我手机定位吧……”
“好的,直升机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找到你的。”
“我真荣幸。”
“分内事而已。”
埃默洛尔德的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待会儿见。”
“嗯,待会儿见。”
一场恶战要来了,现在她需要“干点坏事”——食用一些新鲜的血液。她由衷地想念它们热气腾腾、喷涌而出的样子,哦,血红色。如果运气好的话,她可能会遇到几个人类,然后饱餐一顿,正如此前的无数个夜晚那样,罪恶感被深深掩埋在快乐之下,而她也没有问津的想法。
然而,命运似乎从不爱向她卖弄风情——或许是她身材不够好的缘故——她再没遇见半个人影。她只好抱着几只不知什么种类的老鼠尸体,“咕噜咕噜”地喝着,恰逢此时,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划破了宁静。
她看看手腕上那块玻璃已经损坏的手表,距离她那通电话仅仅过了半个小时。她耸耸肩,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有杀气。
“不愧是有史以来最粗鲁的吸血鬼家族,我真不想承认是自己率领的这帮蠢货——于是,我该装作不知道吗?作为莫名其妙被踢下台的上一任蠢货头头?”
待她觉得对方能够看清她脸上的表情时,一个热情的笑容立刻取代了嘲讽:“嗨,马勒第兹,你竟然亲自过来了!”
马勒第兹也在笑,显得饶有趣味:“不亲自过来怎么行?你这次玩的真够久的,位置还这么偏僻,是根据你一个月前手机的显示,我才找过来的。”
“哈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马勒第兹扔下来一根缆绳,埃默洛尔德纵身蹿上树梢,拉住缆绳又是一次高跳,就轻盈地落在了悬停的直升机的舱门入口。强大的气流卷起她的衣衫和发丝,像是受到了某种隐秘的感召,她回过眸,看见冰冷的紫红色阳光飘洒在天地间,天空吞吐大海,一丝丝金蓝色的光辉。
“你在看什么?”
“不是赌城和美人。”
“好吧,到头原来还是喜欢赌城和美人的人,给你准备了吃的。”马勒第兹耸耸肩。顺着他的目光,埃默尔洛德看到了一个熟睡的小女孩,满头柔软的金色卷发,不时掠过她安静下垂的睫毛。
“你真体贴。”她抱起那个小女孩,在她柔嫩的脖颈上几乎看不到血管的痕迹,但是埃默洛尔德能感受到一声声温热的、腥甜的召唤,“哦,这个味道,胜却人间无数。”
她垂下头去,尖利的獠牙抵上去,但享受般半眯着的眼帘下,祖母绿的眸子冷静而清醒,犹如一只蛰伏在阴影中的猎豹。一点点银色的反光,都足以成为她暴起的发令枪。
“埃默尔洛德。”
“去你妈的。”她骤然跃起,以刁钻的角度狠狠撞在马勒第兹身上,尖锐的獠牙一瞬间暴涨,刺入他的喉管,他的脖颈和面部犹如干尸般萎缩了下去——但是埃默尔洛德知道,仅仅是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能够恢复原状。
借着冲击的势头,她夺过马勒第兹手里的银匕首,插入他的胸腔,然后一个拧身,足以媲美铁块的靴底踢在了刀柄上,将马勒第兹送往了阳光明媚的百米高空中。
“享受你的长眠,蠢货。”她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刷”地一声合上了舱门,黑色的厚窗帘应声落下。
总算清净了,她拧开一瓶酒,一口气灌下了四分之三。长舒一口气,她神清气爽地环顾四周:“嗨,开飞机的帅哥,你现在想去哪里?”
中国。
埃默尔洛德擦了擦嘴,仔细地把血迹抹干净,才走出了阴影处。一个年轻女子站在路灯下,她悠然的眸子透过几缕细碎的黑发望向埃默尔洛德,像是时光回溯直至最遥远的黑夜,或者融入她身后混沌的黑暗里。
“你很年轻。”她笑。
“你打不过我。”埃默尔洛德咧开嘴角,露出尖利的獠牙。
“随你怎么想,但是这个地方的家族会除掉你的。”她无所谓地耸耸肩,“另外,不得不说,你的中文很流利。”
“多谢夸奖。我也不得不说,那些家族也打不过我。”
她微微侧过头,像是在估量什么。
“还有,追杀我是要排队的。我家族的人要排第一个,你应该听说过,洛夫斯莱家族,很多个世纪以前的洛夫斯莱男爵,在1736年消失。如果说家族的吸血鬼历史,还会早上很多,而我是家族里没有陷入沉睡的、最有年头的吸血鬼……所以,美女,你现在还觉得我很年轻?”
“好吧,现在不觉得了。我知道你。”一种复杂的情绪笼罩了她的瞳孔,使她的目光也蒙着一层雾似的,叫人看不真切,“你的城堡,它在那段时间帮助过很多吸血鬼,我和我转化者也成为了众多房客之一。”
“那时候我并不在,不过,现在咱们是遇到了,也很神奇似的。”埃默尔洛德环顾四周,“你的转化者呢,出来见个面吧。”
“我的转化者已经不会苏醒了,我现在是个独行侠。事实上我都不清楚他睡在哪儿。就是这样,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可能就是沿着一条林间小路走下去,没人再能找到他。”
“好吧,不过我还是邀请你回归战场,号角吹响了,只有心里想走那条林间小路的人才会听不见。但是,如果你走下去,会发现路一点点收窄,尽头的永恒不过是一间十步长的陋室,烟尘密布,堆满杂物。”
“所以,管它呢,和我一起玩吧。”
“……很动听,你说服我了。吴葳生,我现在的名字。”
“不用谢,是你的无聊说服了你。埃默尔洛德。”她耸耸肩,“不过先别管这个,我要洗澡、换衣服,我一分钟都不能忍了。”
“那忍两分钟吧,我先把尸体处理一下。”
“嘿,太扫兴了!这个造型是我的风格,你又不是我妈。”
“当然,我从没有如此唯恐天下不乱的女儿。”
“……”
深秋的枫叶落了一地,靴子踩上去沙沙啦啦地响,在鼻端流连不去的咖啡香气终于消散消失了,那城市渐渐沉睡,夜晚的手轻柔地抚慰着疲惫不堪的灵魂。埃默尔洛德把下巴缩在新围巾里,畅快地呼吸了一口寒意凛冽的空气。她漫不经心地走在一片火红的海洋中,深蓝色的夜空悬挂在她头上,像是一首长得过分的诗。夜很深。
时间还不那么紧迫,无论是对于睡眠,还是对于追杀和反追杀。事实上,她漫长的一生里都很少有时间紧迫的概念。只是现在,她更想寻求放松而非刺激,连续不断的战斗不怎么让人吃得消,倒不如一瓶酒的支援更让她心情愉快。她随手丢掉了空空如也的瓶子,开始盘算如何打发接下来的时光。
手机铃声恰巧响了起来,是她的“新室友”。
“嘿,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
“嗯……根据我现在的身份来说,你应该给我过生日。”
“哦,我为什么要给一个刚认识三天的人过生日?而且这又不是你真正的生日。”
“哦,随你的便。不过你还能找到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拿着一本你可能已经看过的书,往不存在的壁炉旁边靠着,暖烘烘地坐到天亮?”
“……其实,我刚刚要说,你的提议好极了。”
“不用谢,是你的无聊拯救了你。”另一端传来的声音泄露了一丝笑意。
“待会见。”
于是埃默尔洛德两手空空地回去了,恰逢吴葳生正在插蛋糕上的蜡烛,她的几缕发丝滑落下来,扫过睫毛,碎发间的瞳孔像一颗干净而透彻的黑曜石,看不出高兴的神采,却也绝非郁郁不乐。
“几岁了,老妖怪?”
“哈哈。”吴葳生笑起来,手指沾了奶油就往埃默尔洛德的脸上抹,“问女士的年龄是不礼貌的行为。”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现在身份的年龄,插了一个“24”上去。
埃默尔洛德用舌头把奶油舔干净,实话实说,她不觉得这个甜而细腻的东西有多好吃,和一勺含在嘴里的盐又区别何在,但是她还是让吴葳生顺利地扮演好这个角色——谁没有玩心?
“先许愿。”
“关灯,快点。”
“天呐,你晚上为什么要开灯?”她瞥了一眼客厅另一端的开关。
“是啊,你为什么要留着你的肝脏,本来你也不需要它,可你把它挖出来扔了吗?”吴葳生似笑非笑地点上蜡烛。
埃默尔洛德耸耸肩,拖着拖鞋走到客厅的另一端,把灯关上——她其实有点不太习惯这开关、这玻璃,它们和她居住的荒废的城堡大相径庭。想到城堡,飞扶壁,尖肋拱顶,雕花石栏,过道两旁的蜡烛,在我脑海的走廊里绵延出一片古老的幽光;还有非洲,沙漠,草原,狮子,猎豹,潮湿或者干热的空气,流浪与死亡……微微发怔时,她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了一丝飞掠的光影。
她回过头,吴葳生站在和她相隔一个客厅的位置,她的面容与神情在摇曳的烛火中更加难以分辨。黑发垂在她的脸颊旁,静静的,却忽然有几缕轻悄悄地飘飞起来。吴葳生的手轻轻搭在餐刀上。
埃默尔洛德歪了歪头,缓缓绽开一个笑容:“真是战斗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