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黑暗的天穹之下,他默默地前行。他不记得已经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还需要走多久,他的脚下是赤红色的戈壁,坚硬的砾石印不出他来路上的脚印,他不知道方向,却仍旧在向前。狂风吹起了他的衣帽,沙石划过他的脸庞,他抬起手挡在眼前,不在乎脸上和手上的细密伤痕,瘦小的身体在这世界中孤独地跋涉,步履蹒跚。
好像突然感受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看向无穷远处的天宇。本应漆黑一片的夜空,却有一处极明亮的所在,即使相隔遥远,也仍旧能被清楚地看到。
那是一株大树,其高不知有多少亿万里,枝叶葱笼,亭亭如盖。它所散发的光辉都是一颗颗掩映在树荫中的星辰,它们围绕着它旋转不止,连成了流光般的轨迹。无根之水从无尽高的树顶流下,汇聚成海,向下蜿蜒流动,其声势宛如天地将倾。这株树好像撑起了一方宇宙,它是整片世界的中心。
但是此时此刻,围绕大树旋转的星辰都无声无息地暗淡了光芒,四周的空间开始塌陷,它们都消失在了无根无依的黑暗虚空中。这股力量仍在向前蔓延,大树的枝叶开始了颤抖,渐渐枯萎飘落,化为尘埃。突然一片炽盛的光亮起,就像是天地初生之时的那第一缕光,它从大树粗壮的主干处轻轻掠过,却带起了浩大的声势,无根之水被生生截断,主干的裂口处涌出了如同鲜血般的红色液体,流动而下的巨响宛如濒死前的哀鸣。
相隔了几个星域的距离,他默默地看着远方的一切,由盛而衰的毁灭,就像是欣赏一场盛大的葬礼,不带一丝波澜。直到那株大树彻底倒下的一瞬间,他的眼中才突然流下了一滴泪,缓缓划过他的脸庞。
一切梦境戛然而止。
唐三睁开了双眼。
他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屋顶的雕梁彩绘,回想着刚才的梦境。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做过梦了,毕竟他连睡觉都很少,大多是被修炼所替代。可刚才的梦境极为清晰,雄奇瑰丽的场面如同亲眼见到。唐三十分确定他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梦中那个男孩的情绪却仍旧感染了他,那种涨潮般弥漫而上的悲凉如此巨大,以至于唐三良久都没有回神。他想要记起男孩的模样,却发现唯有这一点模糊不清,像是笼了层纱。
唐三静躺了片刻,不再去想。他慢慢地坐起,为枕边的另一个人掖好了被角,抚了抚她的脸颊。
虽然唐三的动作很是轻柔,但小舞还是迷迷糊糊地醒了,朦胧中隐约感到他的离去,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拉住唐三的衣角,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哥,怎么了?”
唐三看着不禁有些好笑,这丫头眼睛还没睁开呢,就想着自己要去哪儿。他俯下身拍了拍小舞的头,笑着说:“乖,你再睡一会儿,不用管我。”看着小舞又沉沉地睡去,唐三走出了卧房。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由东向西的方向天色渐次暗沉,浅蓝、深黛、铅灰的颜色交错相织,至极远处时便化为墨黑盘桓在远山的轮廓上,伴有星光的点缀,像是一幅展开了的无尽宽广的绸布,轻柔寂静地笼罩在这方天宇之上。
唐三腾身上了屋顶,面朝东方盘坐下来,清晨的风凉爽而又轻柔,吹拂起他的长发和衣摆,唐三从未感受到心情是如此的放松与愉悦,犹如朝霞流入了肺腑。
此地是唐门府邸,距离那场大战已经过去了半年有余,比比东死后的武魂帝国再无翻盘之力,天斗星罗合兵一处之时便彻底昭告了这场战争的胜利,两国各自收复了原本的属国,以曾经的国境线为界遥遥相望,退守一方。史莱克学院、唐门、昊天宗、七宝琉璃宗等也都回到了天斗城。
他眺望向远方,此刻朝阳初升,天边隐隐约约出现一抹鱼肚白色,中有丝缕紫气忽隐忽现,唐三注视着那紫气,眼中的光彩霎时明亮起来,长发无风自动,忽然间就有了一种无形的威仪。
待到天边的紫气完全消失,唐三闭上了双眼深吸一口气,再徐徐吐出,重新睁眼时已敛尽了周身的气息,如同茫茫众生中再普通不过的凡人。
唐三翻身跃下了屋顶,正想着回屋再陪陪小舞,却见不远处站了一个人,不禁一愣,是他的母亲阿银。
看到唐三向她走过来,阿银面露笑容,朝他挥了挥手,向前走去。
唐三跟上,偏头看着阿银,问道:“妈,你怎么起得这么早,爸呢?”
阿银笑,说:“他被族里长老们叫去商议事情了,我闲得无事,左右也睡不着,就来找你陪我散散步。”
唐三点点头,挽着阿银向远处走去。阿银总是喜欢听唐三讲他小时候的事,讲他的老师和伙伴,敌人和对手,她想要多知道一些他的经历,回溯她不曾参与的岁月过往。
“……七个不同发展方向的魂师,七种完全不同的武魂,却施展出了七位一体融合技,除了老师,世上没有人可以做到。我们最终战胜了神风学院进入总决赛,可面前还有更强大的对手等着我们去面对……”
看着娓娓讲述着的唐三,阿银目光温柔,对她来说当年的死去就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醒来世事不再,抱在怀里的儿子忽然间就长大了,像母亲,也像父亲。
她一生的爱都给了这两个人,相伴着她的丈夫,守望着她的儿子。她希望他们能长乐无忧,一世安好。
两人慢慢地走着,唐三不再说了。沉默一阵,阿银开口说道:“现在生活安顺了,我就总想起了过去的日子。那时候自己枯燥地修炼却也不觉得孤单,日升月落地一天天就过去了,直到化成人走进了人类的世界,才发现有这样多的东西是我从未知晓却无比美好的,就像遇到了阿昊。”
唐三静静地听着,他看到阿银眼中闪烁的光彩,如同夜幕下的繁星,静谧而深情。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我们在一起,虽然会东躲西藏,可那没关系。直到几年后我有了你,阿昊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欣喜的样子我现在也还记得……虽然之后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可我却不后悔,只是遗憾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
看到唐三微有动容的神色,阿银微笑着继续说道:“现在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我已经很开心了,可是我和阿昊却无法永远陪你走下去。小三,你如今传承了神位,神的寿命是那样的长,可你仍旧还很年轻,未来你会遇到很多的人和事,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能顺遂自己的心意,爱你所爱的,平安幸福,那我和阿昊就能安心地看着你走下去了。”
听着阿银的这一番话,唐三心中一阵酸楚与感动,父母的爱护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唐三看着阿银的眼睛拉起她的双手,轻声开口:“妈,你说的话我一定都记着,你和爸不用担心我。有你们在,我就已经很好了。”
阿银点头,伸手轻抚着唐三的额发,目光温柔。
此刻的唐三却并不懂得阿银这番话的真正含义,也没有看懂阿银的目光背后究竟是怎样的意味。他的母亲对于他未来的殷殷关切,直到他真正明白的时候才感受到这份良苦用心,可那时周围早已经物是人非,空余一腔的怅然若失。
母子二人四处走着,不多时就回到了唐门的宗主府,此刻小舞已经起来了,她站在屋前,身形高挑。看到唐三和阿银的身影,小舞脸上蓦地浮现出一抹笑容,她走过来先唤了阿银一声“妈”,阿银微笑颔首。小舞转过头来对着唐三说道:“哥,大师来找你,在屋里等着呢。”她眨了眨眼,又说,“我和妈去爸那里,不打扰你了。”说完她挽着阿银向唐三挥手。
等到小舞和阿银走远了,唐三才进屋,就看到了大师坐在桌前,手捧一杯清茶。唐三走过去在大师对面坐下,问道:“老师,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拜大师为师时才六岁,如今他二十六岁,一晃多年,大师也早已白了鬓角,不再年轻,可在唐三心里他永远是那个最尊敬的人。
大师喝了一口茶,摇摇头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只是想来问问,那天你和我说的话,现在你考虑好了准备是什么时候了吗?”
唐三皱眉思索了片刻,道:“最多十天,十天后我就必须要走了。毕竟是神界派下来的事,不能过多耽搁。”
大师道:“虽然我曾经在古籍上看过一些记载,说除了我们生活的斗罗大陆外其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大陆,只是距离遥远难以发现彼此,却没有想到竟然是真的。这次神界让你去的地方是叫……”
唐三接口说:“五行大陆。”
大师点点头,继续道:“嗯,五行大陆。虽然只是去帮助那里的神位传承者,可想想你曾经传承海神的经历,想来是要花费不少日子的。可惜了,恐怕要耽误你和小舞好一段时间啊。”
那时大战结束不久,举国上下百废待兴,是以他们二人并没有立刻举行婚礼,却没想到之后神界的两位神王会找到唐三,要他前往一处名叫五行大陆的地方寻找两个人,那是神王为自己择定的传承者,帮助他们成就神位。不过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唐三自然不会拒绝,可偏偏却选在了这样一个时间,所以大师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轻轻摇头,唐三微笑着道:“我答应了小舞,最多一年,必然会回来。到那时想来天斗帝国也能恢复到曾经的繁盛,届时再举行婚礼也不迟。”
他们相伴二十余年,情定终生,将来会有更多的岁月彼此相守,又何妨静候这短短一年光阴呢?
听到他的话,大师不禁摇头轻笑,唐三的意思他自然懂得,他能这样说当然是有别的原因,当下也不废话,开口道:“婚礼不过是形式,虽然重要但推迟与否并没有太大妨碍,我所说的可不是这个。小三,你和小舞可还未曾结契,难不成你忘了?”
唐三一愣,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偏过头去不再看大师。他俊秀的面容上蓦地晕染了层薄红,连雪白的颈子也是一片绯色,他抬袖捧起一杯清茶送至唇边,倒像是想要遮掩一二。
大师看着他的模样不禁失笑,外人眼中英武不凡的海神大人终于有了点年轻人的风月心事。“你们的事自己有数就行了,我可不会管。我只是想告诉你,既然决定了什么时候出发,那就该着手料理一下。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想来你唐门的长老们是能处理好一切事务的。”
听着大师这样说唐三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忙点头答应。看到他起身准备离开,唐三一直相送至了府门口,但却没有返回,而是去找了唐门的各堂堂主。
世人皆知,人至少年时而三分,乾为阳,坤为阴,中者曰平。乾阳属刚,生性强势,多上位者,掌控一方。坤阴属柔,姿容秀美,体态雍容,好生养,多深情。中平庸庸,无增益之处,然天下罗布,为三者之众。及至成年,若有乾阳坤阴两情相悦者,即可共赴云雨以彼此结契,得一生相守。
十六岁那年,唐三便成了坤阴,随他的母亲。小舞则因为她的魂兽血脉成了乾阳。虽然如今他们同床而眠可的确没有结契。这床帷中事本就不足与外人道也,所以哪怕是唐三,听到长辈这样提起也不禁感到一阵奇怪。
唐门、昊天宗、史莱克学院的事都需要唐三来参与处理,待到一切都布置妥当,便已经是数日后了。唐三离去的时候也没有惊动太多人,只是和他最亲近的那些告了别。
正值夏日,天气原本就晴朗,可在唐三离去的那天却突然就起风了,像是携着未知的远方的气息到了唐三面前,风声渐起满目萧然,他迎着风极目远眺,淡然清静,心里却又隐隐约约地升起了一种预感,恰似故人重逢。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