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中岛敦坐在办公室里,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照片。
明媚的艳阳天,并排的两人,女孩子的头亲昵地偏向少年那侧,笑意吟吟,黑发少年的眉眼是难得的温和。
中岛敦又看了很久,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揣进衣服口袋里,去上课了。
芥川来的时间和他推测的差不多,放学后,办公室门口,少年一脸的不耐烦。
“先进来吧。”中岛敦没多说话,只是笑着,绕过他推开门。芥川皱眉,没开口,倒也跟着进去了。为数不多的老师还在,见到他们俩,多数是一脸的惊奇。
“照片在你这里吧,交出来。”芥川站在中岛敦的桌子前不动了。
中岛敦无奈地笑笑,双手胡乱擦拭掉手指上的粉笔灰。“是你的妹妹吗?”他把照片递过去,碰到了芥川的手。太凉了,他心想。
芥川点点头,让照片滑进衣服口袋里。
“你们很像。”尤其是脸,中岛敦没说出口,擦了擦手,拇指来回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
“她和我不同,是个好孩子。”平平淡淡的语气。
“芥川同学也是个好孩子。”
“骗人。”
“才没有。”中岛敦看着男孩毛茸茸的发顶,伸出去的手却在半途硬生生地转弯,落到了他肩上。芥川小小地瑟缩一下,这回没有反抗,只是浑身上下僵硬得硌人。他不自然地扭头看中岛敦的手,开口:“你结婚了?”
中岛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嗯,曾经是。”他笑。
“现在呢?”芥川不依不饶,这是他难得的机会,小兽对于敌人总是要带点愤恨的,不咬他一口决不罢休。
“她之前出了车祸,去世了。”
芥川不再开口,这一口咬得太狠了。
两人沉默。
“好了没关系,快回去吧,明天多穿点。”最后是中岛敦先笑着开口,拍拍芥川的后背,芥川一个踉跄,使劲瞪他。中岛敦尴尬地挠挠头。
“我妹妹在暑假的时候死了。”他突然开口,盯着中岛敦,语气无悲无喜。
中岛敦呆愣在原地。
“再见。”芥川关门离开。
06
自那天起中岛敦再也没有见过芥川。
他的头发开始一把把地掉,多数是为芥川发愁的缘故,中岛敦总认为错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挑起少年的伤心事,现在好了,肯定会被讨厌死的。他又长叹一声,把自己过长的头发拨到耳朵后面,顺手又扯下一把。
完了,要秃顶了。
中岛敦忧郁万分地骑上自行车,往家赶。
天灰蒙蒙的。中岛敦不太希望自己被淋湿,他也不希望芥川这时候还在外面晃荡,尤其是穿的很少的情况下。
所以说怕什么来什么。
骑到一半真的下雨了,倒是不大,中岛敦放慢车速,不太在意满脸的水,只顾眯着眼慢悠悠地骑,半途路过一个小巷子,中岛敦没忍住看了眼,脑子里阴转小雨转瓢泼大雨稀里哗啦地使劲下。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反应过来时车就被丢在路上,自己冲进了巷子里,刚在对面的小混混脸上狠揍一拳,手骨还在隐隐作痛。之前被人揪住衣领的芥川正跟在自己后面一起跑,手在自己掌心里,凉得钻心刺骨。水坑他们俩被踩得噼里啪啦,中岛敦觉得自己的裤子别想要了。
潮湿的水汽,凉的雨,黏糊糊的乌云的气味,树叶稀里哗啦,像游在海里,天的倒影。
没人追上来,中岛敦稍微安心点,牵着芥川又绕了一圈才回去。他手里的芥川第一次有了孩子样,温顺地跟在大人身后,双眼又大又明亮,被雨水洗刷得黑亮亮一片,像两个透亮的黑玻璃珠,世界在他眼底光怪陆离。
中岛敦无奈地看着他,芥川脸上带有残留的恼怒和其它别的情感,与他对视,不说话。良久之后他才听见中岛敦的叹气声,又无奈又气恼。芥川眨眨酸痛的眼,任由黑暗把他罩住。不够柔软的布料,不够温柔的动作,还很笨拙。他的手在来回拨弄芥川沾水的黑发,头皮都是疼的,不过芥川没有躲,他小小地抽抽鼻子,一股洗衣粉味。
中岛敦拿开自己的大衣,重新披在芥川身上。“都跟你说了多穿点,怎么不听?”他再度重重地叹气,皱眉,语气难得严厉,“还有为什么要和那种人来往?怎么不跑?”中岛敦板着脸,芥川盯着他看,两人僵持片刻,中岛敦认输,眉毛耷拉下来,脸又变回了那张温吞吞的好人脸,不忘替芥川提提大衣领子,说:“我没带多余外套,先凑合一下吧。”
“老师是笨蛋。”芥川冷不丁冒出一句。
“啊?”中岛敦正忙着扶自行车。
“我说,老师是笨蛋。”
鸟带着拍动翅膀的声响飞过。
中岛敦扶着自行车,隔着水汽看对面的芥川,他眉眼的线条柔软的像是玻璃上的水痕。雨那么大,容易想起雪,中岛敦便真以为自己看见了雪女,只需勾勾嘴角就能拐走他的魂。
树叶作响,风急着要吹来明年的早樱,心跳聒噪。
中岛敦脸上的表情复杂,在责备他的以下犯上和狂喜乱舞之间犹豫不决,最终只能用扭曲的脸问他:“家里有人没?”
芥川摇头。
“那跟我走吧,我请你吃饭。”中岛敦示意他坐上自行车。
“不要。”芥川不为所动。
“感冒了怎么办?”
“我会照顾好自己。”
中岛敦心说算了吧,我怕自己秃顶,语气温和地开口:“我家附近有家店的茶泡饭很好吃。”
“我不喜欢茶泡饭。”
“拉面?寿司?咖喱饭?或者蛋糕也可以,我家冰箱里还有一块巧克力的。”看着芥川近乎嫌弃的冷淡表情,中岛敦欲哭无泪,“别的真的没有了,只剩下鲷鱼烧和小豆汤了——”
“要两碗。”
中岛敦一脸懵逼。
“小豆汤要两碗。”
芥川很不客气地坐到中岛敦后面。
07
和中岛敦说的一样,他大衣口袋里有糖。
橘子味。最讨厌的味道。
前面的中岛敦在很大声地打喷嚏,芥川去看他。他湿透的白衬衫软塌塌地贴在脊背上,狰狞的伤痕像是树根般扎根于他的血肉里,蝴蝶骨上的两条分外明显。芥川轻轻把手覆盖在上面,中岛敦发觉了,但不太在意。
老师幼年时,想必有一对很美丽的翅膀吧。芥川忍不住这样想。
“疼吗?”
“疼啊,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觉得好疼啊。”中岛敦似乎笑了。
“我还以为大人都不怕疼的。”
“那大概我还称不上是大人吧。”
芥川没有再多问,他的头低垂下去,泛白的嘴唇拂过自己的手背,像要去亲吻那对残破不堪的羽翼。羞耻感铺天盖地。他把额头重重地磕在中岛敦的后背上,橘子糖在用力碾压他的骨肉。
好讨厌。
为了本应不需要的事物卑微怯弱地欢喜着,滋味酸涩到泛苦,容易想起橘子。
如果说苹果是命运的果实,那么橘子即是虚伪的,爱的象征。以圆满的姿态隐藏支离破碎的内里,生来就拥有被撕裂分享的命运,获得也罢给予也罢,喜欢也好讨厌也好,既然可以分裂成那么多那么多,就算少了一点也没关系,而这正是被芥川讨厌的理由。自私的孩子,爱太过分的奢侈,他拒绝分享。更不需要别人的橘子,施舍令人厌恶。如此复杂的水果,他情愿舍弃,以世人最不理解的姿态诅咒它,虚伪的,虚伪的。
他总是想起他的妹妹,那个眼波澄澈得会流出月光的辉夜姬,黑发水藻般蔓延在白床单上,睡容安详且恬静。他靠在床头打电话,没人接。医生刚走,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玻璃窗外的树影婆娑,被夕阳映成漆黑一片,蝉鸣声歇斯底里,像是窗外人的大笑——假期第一天,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欢笑里,不屑于他悲切的爱。
时至今日每每闭上眼他依旧能回想起那一天的落日,饱满的快要烂掉,世界在橘子糖的色泽里喜笑颜开。
芥川倏得撕掉硬糖的包装,咬得咯嘣咯嘣直响。
好难吃。
然而已经无法再讨厌了。
芥川抓着中岛敦白衬衫的手小小的,小小的加大力度,想要去碰一碰老师透明的羽翼。
08
“要回学校吗?”在两人坐成一排喝小豆汤的时候,中岛敦又问芥川。
芥川固执地摇摇头,嘴唇抿得很紧。“不去。”半晌后他还嫌不够,又吐出两个字。
“我可是一直在等着芥川回来上课的一天,我都准备好久了。”
“不去。”
中岛敦长长地叹气,放下碗,苦口婆心地开口:“万一要是再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怎么办?”
“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中岛敦气得要从椅子上跳下来,过高的音调换来周围人稍许不满的眼光,他忙道了个歉,回头一看芥川还在喝小豆汤,恨不得去摔了他的碗。“芥川你怎么可以这么不爱惜自己!”他嚷嚷。
“哦。”芥川喝掉最后一口,慢条斯理地擦擦嘴推开空碗。“那老师呢?”他的眼里带刺。
“那是……那是……”中岛敦的手无意识地抚上戒指,指尖来回摩挲着。他凝视着芥川,身体绷得笔直,良久后才轻叹一口气。“真是拿你没办法啊。”他重新软摊在椅子上,舔舔干涩的嘴唇。“我以前是孤儿院的,”他轻声说,那段日子他很少提及,哪怕是妻子也仅仅是略知一二,“所以说被打骂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你不用太在意。”他安抚性地笑笑。芥川低垂下眼眸,长睫毛在灯下的投影,像是自他眼底的水波里长出的植株。
“再后来就勉勉强强上了学,毕业,跑去当老师,其实和别人也没什么不同的。”中岛敦坐好,喝了口剩余的小豆汤,对他来说还是太甜了。
芥川“嗯”一声当做答复,不抬头。
“好啦好啦。”中岛敦伸长手臂揽住他瘦弱的肩膀,很用力地揉芥川的头发,少年的黑发在他指尖缠缠绕绕,一如他捉摸不透的心思。灯火里,顶着泛红耳朵尖的芥川抬眼,眼底的光芒闪闪烁烁,水一样的,流淌着万千家昏黄柔和的灯。他白瓷般的脸,微微沾染血色的嘴唇,和他脸颊的轮廓一起融化在暧昧的空气里,发着光,像是在惶恐里等待着一个吻。他的体温,此刻滚烫的近乎夏季的正午,渗进中岛敦的指尖,他的皮肉和那之下的血液,都要沸腾。于是中岛敦不得不缩回手,佯装出鼻子不舒服的样子,心中局促不安。
“我明天有课,下午第二节。”他突然开口。
“我知道。”芥川又变回平日里死气沉沉的模样,他安静地低头,手指理顺中岛敦碰过的地方。
“那你——”中岛敦欲言又止。
“走吧,天黑了。”芥川没让他说完。他扭头看窗外,星子滑过他的黑眼眸,什么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