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玫瑰星云》
“首先是植物学家,然后才是调香师。”
第一次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时,我正在给香茅草编辫子。
傍晚,若隐若现的夕阳,透过哀牢云海,将暖光洒在阳台的小苗圃。一些漂亮的绯红色落在我手上,将原本被香茅草涂绿的指尖渲染成明朗的黄色。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再看那些扭成小麻花的香茅草,就像是看到了酸甜的柠檬,心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
“黄色,加强了香茅草的气味。”我掏出笔记本,记下这句话。
等一下,似乎有哪里不对。相对于柠檬,我所感知到的更为明显的,是另一种气味。太熟悉了,这种气味太熟悉了,熟悉到一时之间,我居然叫不出它的名字。为了帮助自己回忆,我揉碎一小片香茅草,放在鼻尖,紧闭双眼,深呼吸。不对,这不是果香。色彩误导了我,眼睛欺骗了我。我用力的嗅着,仔细分辨,逐渐感知到一种轻柔的花香。它有些甜,甜美,具有水的质感,这说明它不是酚类,应该是某种醛,也有可能是醇类。
思考片刻,我涂掉句号,改成问号:黄色,加强了香茅草的气味?
可惜的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了。
明早,我就会离开哀牢山,离开这个生活了半年之久的地方。
这里,有太多我想要带走,却又无法带走的东西。
我可以带走守望者小屋里的书,带走装在瓶瓶罐罐里的香料标本、酊剂、浸膏、净油,甚至是各类木块。但我带不走自己亲手种下的植物,更带不走萦绕在房间里的气味。
如果可以,我希望留在这里,但我必须离开,因为我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一个小苗圃,或许能培养一颗细腻的心,却培养不了一名真正的植物学家。只有走出去,前往更为广阔的天地去探索,我才能找到那些静候自己到来的答案。
夜雾弥漫,夕阳被染成瑰丽的紫金色。我站在阳台,面朝哀牢云海中的余晖,伸出手,五指紧扣,试着挽留悄然逝去的时间。
然而,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在大自然铁律的支配下,光线逐渐涣散,远山的轮廓分崩离析。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就连小苗圃里的香草也不能幸免,原本青翠欲滴的它们,被蒙上一层灰色的凄迷。
没有光,没有色彩,就连影子也看不见了。这该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啊。
闭上眼,一些残余的亮点在我视网膜上游走,仿佛巴里奥斯《最后的颤音》在风中飘荡。它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如同飞过我脑海的萤火虫,先是悬浮着,转瞬又化作灰烬。
“世界在我眼中是什么?”
“当我再也看不见时,这个世界还存在吗?”
“既然都是看不见了,那闭上眼睛和离开这里还有区别吗?”
没有月亮的那个晚上,我坐在小苗圃边沉思。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水雾升腾起来,它们伴随着活泼的芳香分子,钻到我的鼻子里,渗透到我的感知尽头。隐约间,我又闻到了熟悉的花香,虽然闭着眼睛,但我却看到模糊的瑰红色块与雪青色的线条;随着更多潮湿气息的涌入,我看到温暖的橙色;稚嫩的青色与果绿色光斑;看到深沉的土褐色与宝蓝色,以及闪耀的银光;在我脑海中,无数近似水果与花朵的几何图案旋转着,此消彼长,仿佛一首气势宏大的交响曲与五颜六色的焰火晚会。
转眼间,水晶般的泛音消失了,身穿月白色长裙的小女孩款款上台,将一束手捧花递到指挥家的手中。满天星、蝴蝶兰、康乃馨、银莲花、风信子,满头白发的指挥家背对着我,他每抽出一朵花,都举起来停顿片刻,似乎想让我看得更清楚一些。当这束手捧花只剩下最后一朵时,指挥家缓慢转身。透过回忆的迷雾,我看到他眼中熟悉的睿智,以及他脸上慧黠的笑容。终于,一朵含苞待放的名字在虚空中绽放,先是幻化成瑰丽的玫瑰星云,转眼又变成身姿曼妙的精灵少女。她飞到我耳畔,轻启流淌着花与蜜的湿润红唇,用吐露着芬芳气息的语调,柔声对我说:“昔日玫瑰以其名流芳,今人所持唯玫瑰之名。”
“谢谢你。”告别记忆深处的埃科,我睁开眼,拿起编成小麻花的香茅草,一丝一毫,轻轻浅浅地嗅着。渐渐地,我闻到一种近似玫瑰的花香,但玫瑰比它更为精致。如果要形容玫瑰的气味,我可能会用馥郁这个词,因为玫瑰的甜美是高贵并极具质感的,有着丰富的变化与贴近自然的饱和度,会使人联想到天鹅绒滑过肌肤时的柔顺,继而无法自拔的陶醉在温柔中;相对玫瑰而言,它会显得有些粗糙,很明显是不具备某种芳香分子。如果玫瑰的气味是羞涩的,那它的就是青涩的,缺乏一种撩拨心弦的动情性。
“如果埃科在这里,他会怎么做?”我试着做出一个假设:如果我是一名语言学家,当我发现了这个具有双重含义的现象,我该使用怎样的词汇为它命名。首先,我可以确定它是一种草,这是我眼睛的感知,但我鼻子却认为它是玫瑰。所以,我应该忠实于自己的所见,称它为草玫瑰;还是听从自己的鼻子的意见,称它为玫瑰草。
这是第一个问题,关于命名的问题。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甚至,那时的我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手里的香茅草必然不是柠檬香茅草,但又必然是香茅属的禾本科植物。只要找出它的种名,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棘手的是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这种香茅草会蕴含近似玫瑰的气味分子。在我所观察不到的微观世界里,它与玫瑰是否存在某种微妙的联系?
这个问题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因为它牵涉到调香中置换与转化的奥秘,但那时的我尚未深入到化学层面的研究,只能利用哲学去进行演绎。片刻后,我选择了放弃,因为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还缺少一把能够打开微观世界大门的钥匙。没有它,我不可能深入到气味分子的结构中,去探讨芳香分子的本质。
第三个问题:为什么这种植物能够激发我对红色与玫瑰花的联想?
这又是一个我无法解答的问题,关于生物学与艺术的问题。这让我感觉自己对调香根本就是一无所知,因为我并不了解植物,甚至,我连自己亲手种下的植物的名字都不知道。
和许多研究哲学的人一样,我在发表对事物的看法时,喜欢用时空、法则、人性、社会公正、自由意志之类的大词汇,却又经常解决不了一些生活中的小问题。这就像是物理学家因光速不变而欢欣鼓舞时,却不幸受挫于量子力学,以至于需要依赖弦理论去约束失控的随机性。人类就是这样一种既伟大又渺小的生物,伟大之处在于对宏观的预测;渺小之处在于一旦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就开始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
在哀牢山的那半年,我已经尽力了,我用尽了自己的全力。
但我依然解决不了很多问题,那时的我是这样,现在的我也是这样。
如无意外,未来,我还是会被层出不穷的疑惑所困扰。
这让我在无力之余,还感受到一种愤怒。
我很清楚,这种愤怒源于对未知的恐惧。
面临危险,高等生物会做出两种反应,一种是逃跑,另一种是反抗。
“在关键时刻想到退路的人,是无法竭尽全力去赢得决定性胜利的。”
“只有承认恐惧的人,才能制服恐惧。”
“我宁可要一个确确实实的悲观主义者。我一读詹姆斯就觉得恶心,我宁可要叔本华,他不给我希望。正因为他不给我希望,才迫使我斗争。”
“绝望在我心中唤醒了相反的东西。”
或许有一天,我可以把这个世界搞清楚,知晓万事万物的原理,甚至洞悉未来。但是,在世界之外,还有浩瀚的宇宙,还有经由弦振动产生的多元宇宙。穷极一生,我都不可能理解它的广袤无垠,更别提深入其中去探索了。我在冰冷的夜空下思考,寂寞如雪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突然,我有些伤感的发现:原来,自己和这个蔚蓝色的星球一样孤独。
“人要掌握的东西很多,要了解的东西很多,但在这里,时间是个很大的谜。”望向无边无际的夜空,直到自己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我终于看到一颗黯淡的星。循着天狼星的微光,我找到猎户三星,找到这个每当我迷失在大地上,都会给予我指引的航标。
不知什么时候,阳台的灯亮了。
青芒推开落地窗,探出半个脑袋:一如?
“嗯?”我应声。
“书已经收好了。”青芒犹豫地问:票订了吗?
“没有。”我说:不去玉溪了。
“好的。”对我作出的决定,青芒从不问为什么。虽然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些许失落,知道他很想去玉溪泡温泉,顺便见识一下我说的大胸妹子;但我知道任何解释都是多余的,干脆一言不发的望着星空。我不说话,青芒也不说话,只是循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夜里,两个人就这样默然良久。
“听说那里有一个苋红色的玫瑰星云。”我抬起手,指向天狼星北方的麒麟座:天文学家通过红外观测,发现其中蕴含着很多芳香族化合物。你觉得,它会是什么气味的?
“如果有的话……”青芒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应该就是玫瑰的气味吧?
“玫瑰是玫瑰吗?”我像是在问青芒,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玫瑰不是玫瑰。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不好说。”青芒挠挠头:或许,玫瑰只是一种印象吧。
“那里,那里,还有那里。”我指着麒麟座北方的双子座,手指右移到金牛座,然后向上斜指,停留在仙王座:看,莫奈与梵高笔下绀青色的鸢尾花。
“看不到的。”青芒老实不客气的说。
“你说什么!”我突然提高声调,把正在发呆的青芒吓一跳。
“真的看不到。”青芒摇头:那里什么都没有。
“不不不,是上一句。”我有些着急。
“玫瑰只是一种印象?”青芒有些摸不着头脑。
“对啊,印象!”我的眼睛亮了,激动地问他:还有多久出发?
青芒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如果明天八点出发的话,正好十二个小时。
“好,现在就睡觉。”我说完就往楼梯走。
“等一下。”青芒追上来问:明天去哪儿?
“西双版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