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幔低垂，春寒浸人】
【遣人送走暖暖后，心内依旧有些放心不下。暖暖仍是这副性子，纵使殷殷加以叮嘱，一时之间仍难改。想来也是当初太过娇纵于她，如今想要补救，只怕也是，时日无多】
【还好，还有岳渊】
【若换做旁人，我一个不听，一个不信。只因为他是我的长子，是暖暖一母同胞的哥哥，故而我有十足的信心，我知晓他会帮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对时清加以管束。用过药后，又让人往前院去请人】
去，请王爷来
【佛龛前的平案上摆着一只青瓷釉面彩绘熏炉，里头逸出檀香袅袅，我一生笃信佛祖，他却未许我诸般事顺心遂意。而后来辗转经年，也便顿悟了，大抵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本就怨不得佛】
【昔年红墙高瓦，琼林玉殿，悉数化作心间倒影，匆匆掠过，不作停留。记忆纷至沓来时，手中一松，佛珠便从腕上跳脱，骨碌碌落了满地】
@爱新觉罗岳渊

【从前不畏寒暑，如今竟也察觉春寒料峭。】
【世事变化正如东流之水，挽回不得，只可尽人事。自入冬后，额娘的身子骨越发不健朗——沉疴二字，如蕴千斤重负，不敢说，不忍说，不能说。】
【甫入室内，乍闻佛珠落地声，一惊，大步向内走去。余光所及，地上零星佛珠，还有些挣扎着，在地面骨碌碌翻滚而不肯停息。】
【大抵是心中所思挣扎二字，过于贴切，眉间不由重重一跳。话中却耐得平稳】
华岫和我提过，过几日要去潭拓寺上香，正巧就是要为额娘，求一串佛珠来。

【阖眸静待,约莫半盏茶功夫，浣薇在旁轻声出言提醒“娘娘，王爷来了”，这才缓缓掀了眼皮瞧他】
【我太清楚自己的身子，日复一日的病痛将精神和容色折损得愈发零丁稀落，好似无根浮萍，苟延残喘，我委实是厌恶自己这个样子的】
来了，近来府里的事务华岫一应都打理得妥当，想来你也得空些，能陪着额娘说说话。
【离喜塔氏故去已有好些年岁了，外人皆道庆王虽风流，却独独对早逝的元妻这样专情。然而偌大王府，缺少主母掌持家事总不像话，本在几年前同渊儿提起过一两句，而他心中所念仍是旧人，于是也便不好再多说，这纳续弦的事儿也就搁置了下来】
【元年新始的时候，圣上赐婚，周延家的女儿，也是得了上诰命的，正经的七品格格。说来我这心里头，也没有什么不欢喜的。闻他言，淡淡笑说】
佛珠不比寻常物件，须得虔诚才好，你们夫妇俩有心了

【早有仆役搬来高椅，置于额娘榻前。落座后，身略前倾，专注道】
为母而求，如何算不得虔诚？如今虽已开春，仍有不少积雪阻道，额娘不便亲自前去，佛祖慈悲，想来定会体谅。
【窗外春意葳蕤，午后的光透进室内，万物都仿佛笼了一层醇厚的温柔。蓦地想起多少年前，额娘还住在永和一个偏僻的小院里，自个儿由嬷嬷带着去给她请安。】
【她佑我护我，让我平安长大，如今，合该到我去孝顺她——恨只恨朝夕太短。】
等三月春暖时，儿还打算带额娘去京郊瞧一瞧，噢，【眉间一松，笑道】还有时清，我们一起。

【云髻低绾，素眸轻扬】
【年华蓦地在眉眼间无声凋谢、零落，我一生自恃傲骨铮铮，然而在岁月前，亦是不战自屈】
【抬首望着天青色的帐顶，用彩线密密绣了富丽团花织锦式样，许是那香太过沉郁，混合着满室药气，教人目混晕眩。看得久了，便有些难受，只觉得太阳穴猛烈地跳动着，再瞧不清楚旁的。此刻他坐于我榻前，隔得近，不愿让他轻易瞧出来，应下前话】
你说得是，只是该等时气再好些再去罢
【光阴迅疾，飞曳无声。他一路行来，从不教我失望。膝下一双儿女皆出色，那么我这一生，也该算是圆满】
【除却一桩】
好，我们一起。咱们母子三人，是许久不曾一块儿了。从前碍着规矩，隔着红墙，总是不易
【自新帝继位后，得奉养于王府，我的余生不想再涉足任何的权利与争斗，每日更多的是静心休养，闲暇下来就是颐弄府内的几个孩子，富贵至顶也不过是几十载孤寂春秋。说来本就是失去一些，又得到一些。我非商贾，盈亏与否未曾细究】

【静默了一瞬，生老病死面前，口中纵有千言，也无济于事。】
【此刻恰有侍女奉药来，自然接过药碗，慢慢用汤匙搅拌，只盼额娘饮药时，再适口些。两厢无话，隐隐察觉到额娘的目光，努力将面上的表情放轻松些。】
【将药碗奉给额娘，才开口道】
若您不觉得烦，儿也把钦惟等小辈叫来，让他们在您膝前尽尽孝。

那就更好了。额娘瞧着钦惟如今堪堪长成，愈发像你。
【恰浣芷奉药来，他渊儿接过，于小处极尽用心。只是他本就年轻，又是在我这个做母亲的跟前，眉宇间又藏得住多少曲折心思】
【斑驳的时光叠叠错错，到底一味向前，再不回头。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上心头，恍惚间，仿佛满世喧嚣折尽】
【倏而宁和微笑，恬然自若】
完颜府的消息，你该是晓得了。额娘的病总也不见好，想来这一世的寿数也该到头了。只是暖暖还年轻，她的性子又容易冲动，你是她哥哥，该好好教导她些
【窗外春色蔓延，燕是双飞燕，人是照花人。凡事成双成对，总是引人注目的。对于暖暖同完颜家的公子，每每想来不免多些喟叹，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打那日起，时清与完颜府的情况，我便请华岫多看顾一些。完颜府公子的死讯，自然第一时间传到了庆王府。那时，我与福晋相顾忧心——我这个妹妹，有时执着太过，容易钻牛角尖，若她得知此事，不一定会做出什么来。所幸没闹出大乱子。】
【额娘此时嘱咐，自在意料之内。按捺一刻，将那句她从不听我的咽下，只宽慰道】
儿是旁观者清，他二人本就没有缘分。时清身在局中，才断的艰难。可假日时日，时清总能想通的。更何况，还有儿子和华岫，能随时劝着她。
【此时此刻，只愿额娘心中再无烦忧牵挂。】额娘放心。

【许是上了岁数的原因，近来一阖上眼睛，便有故人入梦，和善的、疏离的、喜的、怒的、哀的，待梦醒时分，寝衣早已漫得全是冷汗，眼前却空无一人。孤独到了极处，清冷到了极处，静得能听见更漏声】
【倚栏愁空怅，无处话凄凉】
【我想，这一生光景看遍，该去寻她们了】
【昔年于权谋算计，端的得心应手，丝毫不错。但仍有算不到的一处，是为、情谊二字，譬如多甄、安年，荆棘一路，走到今日，回首相顾时倒也不枉此生】
你是她的亲哥哥，自然一心为着她好。但愿如你所言，她能早日看开，另觅良人。
【顿顿，尔后复添一句】
华岫为着时清这件事也操了不少心，现下时辰还早，既无公务，去瞧瞧她罢。额娘有些累，也休息会儿。
【身后事已托，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专注地听着，将额娘话中所嘱，一一低声应了。】儿子明白。
【眼见额娘的面色愈发平静，心下了然，又陪额娘絮絮说了会儿话。再到最后，额娘面上显出了倦容，便依言退去。】
【踏出门外时，见枝上积雪消融，嫩芽初生，感慨而长叹——春生夏长，秋落冬藏，世间道理本是如此,人力又如何能相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