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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大归 作者:吴广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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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大归
二零零八年五月四日,太原医科三院,空寂的走廊,检查室门外的凳子上,我在静静的等着,觉得时间非常漫长。父亲在妹妹的陪同下进入了里面,非常简单的检查迟迟不能出来。这中间妹妹出来,取一种强化药,说是给父亲打后,才能看得明显。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我的心头,重病?可还有治愈的希望?如若不然,父亲还能停多久?
父亲身体一向硬朗,距此三四个月前,县里组织复员军人集体体检时一切正常,父亲颇为自豪,给村里乡亲频频谈及。知道父亲患病是五月二日,那时他已随妹妹到了太原。因为正是长假期间,没有办法检查确诊,再是自己认为父亲终究七十六岁的人了,有点毛病很正常,平时身体素质不错,在家跌了一跤,引起尿失禁,不会有大的问题。所以我还是忙我的俗事。正常恢复工作的时候是四日,我和妻子早早动身,在医生上班前就到了医院等候。刚上班,病人尚少,妹妹带父亲一到,就被送进检查室。
检查结果出来了,胶质脑瘤,这是一种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概念,更不知道这种病的凶险程度,一脸茫然地看着医生。妹妹是个医务工作者,清楚它的严重性,知道结果后已是泪水涟涟。
医生是妹妹的同事,很客观地告诉我们说:这么大年龄而且还有糖尿病,不能手术也没有针对性的特效药。即使手术也没有痊愈的希望,无可救治——多久?大量的病历可以援引,但谁能肯定的说,三个月、半年或更长?医生所有的词语都刻意回避死亡,但基本指向是明了的。来太原的路上关于对应父亲病情的想象,当下失效。一贯硬朗的父亲,现在他要走了,父亲开始了生命倒计时。
闻知父亲病重的一刻,晚辈的心情是一样的,远在广东的弟弟和在老家的二妹,放下一切立即在四日下午到了太原。根据兄妹四人商量的结果,到太原不足二个小时的弟弟即和大妹,带着可疑的希望,连夜去北京咨询专家。五日下午一切破灭了,中国最权威的脑科专家,仔细研读CT片后,做出来与太原医生相同的结论和治疗建议。
我守在父亲的病榻前,这是我第一次目击垂老的病人,衰竭、病危、死亡。此后,我和弟妹就这样陪伴着父亲,走完他人生路最后的一段。
胶质脑瘤通俗的叫法是脑癌症,现在的医疗水平尚没有搞清它的发病机理,更不要说有根治的良方。对于父亲的病,经过咨询我们也有个基本清醒的认识,也有最坏的心理准备。从亲情的角度还是心存一丝侥幸,总想让父亲的生存质量好一点,故父亲的治疗也颇费心思。在太原住院开始,由于妹妹的缘故,医生非常尽职,能够采取的措施全部用上。为了强化治疗效果,根据表妹(药理学教授)的建议,弟弟在北京化一万五千元购了六颗进口特效药。一个星期的强化治疗,进口特效药的口服,好像没有看到明显的效果,不得不办理出院手续。之后,治疗一直继续,直到父亲去世前一二个小时,父亲的胳膊上还扎着输液的针头。
为了孩子读书,我把家安在交城,父母亲从没有来过。从太原出院后,父亲就被我接到交城的家里。仍然是一次骨肉团聚,父亲却是一个来日无多的病人,家里的气氛是压抑的,依然是扎针,更换吊瓶,拔针。妻子除精心安排生活外,有空就陪父亲絮絮说话,自得病后父亲基本上不主动说话,妻子和他讲话,父亲大多是听众,不时还开怀大笑。空闲时间我陪父亲到外面走走。当时父亲除了右脚拖不起外尚能行动自如。从五楼下,路过每一个门,父亲都要仔仔细细把人家的春联读一遍。在街上看见什么文字也要看看,识字不多的父亲这样,是父亲对人生的留恋和不舍。
父亲尚没有必要的思想准备,在太原出院时曾表示他出来是为了治病,病没有治好,他不回去,同意先回到交城。在我家里,母亲和他提起死后事情,他明确表示,社会这么好,怎么谈死?我们也频频询问家里的经济往来,财产情况,父亲可能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不大好。五月二十三日,和父亲商量准备回家,父亲的心是惨然的,他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默默接受了我们的安排,此时,他已经清楚自己没有痊愈,回家意味着什么。因为要接患骨癌的舅父一同回去,我父亲又回到曾经住过的医院。走进妹妹的办公室,父亲没有说一句话,坐在桌子边,无望的眼神看看这看看那,和医院告别,就是和生人世界告别,他的一举一动表现出的情绪真没有办法形容,七年了,我没有忘记。
回到村里,起初父亲还可以自己行走,愿意走到熟悉的人群中。我陪他到街头老朋友赵伯家商店门口,面对熟悉的一切,他只是木然地坐着,默默看着人来人往,不说话也无任何表示。街头忙碌的人们,南来北往的汽车,稔熟的村头巷尾风貌,生气勃勃的树木花草,在父亲的眼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又是那么使人伤感,去了二次后就不愿再出去。
胶质脑瘤起先的征兆是患者的行为障碍,父亲发病初的表现最明显的是尿失禁,其次是右腿的不利索,走起路来右脚拖地,只是当时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尿失禁上,而忽视父亲的行走能力。确诊后,父亲病情恶化速度非常快,五月底,父亲行走就困难了,没有人扶就不能站立,进入七月后父亲已经丧失了行走能力,要么僵卧在床,我们小心的给翻身;要不父亲被小心翼翼地扶起,大动干戈把他挪到室外,放进躺椅。知道父亲已经没有多的日子了,母亲拿出父亲早就准备的照相。看那时的照片,父亲神采奕奕,和所有福相的老人一样,硬硬朗朗。此刻想到每次我们回来,父亲总是以忙碌来表示儿孙归来的喜悦,侍弄取暖炉,忙前忙后。短短几十天时间,父亲明显急剧的衰弱,他瘦骨伶仃躺在床上或椅上,默然不动,勉强启唇,难以出声,维目光灵动潮润,如孩子般来回看着我们。
在我的眼中父亲刚强、好胜、原则,脾气暴躁,作为一个曾经的军人,经过解放大西北和朝鲜战争的血火考验,对于一般的小病小痛从不为然,靠精神力量硬撑,很少去医院。这次得病,把他彻底击倒了,检查后母亲及儿女都到一起,可能就能知道严重性。病使父亲变成了衰颓缄默的老人,求生的欲望使他越来越依顺,成了一个听话的小孩。不必担心你的要求被拒绝,也不必佯装恭谨,随时呵斥或阻挡他不由自主地在靠近物件上乱敲,看着怯懦,衰弱,温顺的样子我心里是一阵悲哀,往昔的风采哪儿去了?
为了照顾父亲,兄妹四个轮流。弟弟在家侍候,当时父亲已经不大说话,还没有人正式告诉过他的真实病情。父亲还怀有幻想,有动手术的想法,在得到我弟弟和弟媳答应后,精神振作,在我弟媳的搀扶下到街上走了一圈。弟弟和弟媳要上班了,为了避免父亲失望,悄悄地离开家。当我把弟弟送到运城飞机场回到家里,正午12点的太阳照得令人有点炫目,父亲在廊下的躺椅上闭目养神。听见我进来的脚步,慢慢睁开眼睛。望着父亲无望、失神的目光,我感觉父亲知道他的二儿走了,也看见父亲神情,有一种要和我交流的欲望。我坐到父亲身边,拉住父亲的手我失声痛哭。我呜咽着告诉父亲,我们虽然在外地,但家是我们的根本,你在,这个家就是家,你如果不在了,我们回来看谁?对于病,不是不治,实在是没有办法治。听到这里,猛地,父亲扭头恸哭,尽情宣泄着积久的压抑。我不愿描述这片刻,他头一次当着我的面,失声大恸,五十多年,我仅见过的一次。在母亲和妻子的劝说下,我擦干父亲的眼泪,扶他坐好,父亲无神的眼光看着我,然后低头沉默。
随后,母亲和我们慢慢就把病的实情告诉了,也介绍了附近村一些同类病人手术后的情况,父亲知道实情,幻想破灭了,也就坦然面对死亡了。此后,父亲就显示了坚强的一面。典型的是父亲洗澡,以前,进了洗澡间,他坐凳子上等人搓背。知道实情后,他一只手抓住墙上扶手,站得直直的,另一只手不停的搓着。晚年的父亲多次给我讲村里的事情。其中一个人(我同学的父亲),在运城抢救了八九天,成为植物人回家后,没有睁一下眼,没有张口吃一口饭,鼻子插一根管子,自己难受,把孩子也累坏了,没有一点意义。他也谈过我子安伯临终的细节,郑重地告我,到他将来得了不好的病不要看,走得利洒些,少受点罪。当时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我颇不以为然,谁也没有想到,父亲真的做到了视死如归,淡看死亡本身的寒冷和残酷。
父亲虽然得的是不治之症,但他在临终前得到了家人的很好照顾,应该是去而无憾! 病人住的地方总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父亲最明显的是尿失禁,稍不注意,气味更难闻,但至终,父亲的居所没有这个问题。弟妹和我母亲为了让父亲舒服一点,成人用的尿不湿换的非常勤,每天洗一次澡。即使是卧床不起后,每天都要擦二次身,这样父亲身上没有褥疮,居室没有异味,父亲的二个妹妹对此也颇为赞许。据说胶质脑瘤发病后,病灶在人脑中会以极快的速度增长,使病人异常痛苦。父亲得病后很少说话,我们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愿意说还是不会说,反正每天静悄悄的呆着,一无所求。没有要求,没有呻吟,没有哀戚,甚至没有任何表示,心平气和地等着大归的日子。父亲至终头脑是清醒的,临终前几个小时,输液时,他的左胳膊不停地晃动,无论我们怎么变换父亲的卧姿,也没有效果,只好拔掉输液的针头,父亲就正常了。后来分析,应该当时血脉已不流动了,输入液体使人痛苦。临终前几十分钟,我们怀疑父亲看不见,意识不清楚。于是和大妹妹上炕,跪在父亲的两侧,俯身和父亲交流:"看见我们的话,把手展开。”话毕,父亲展开了手。接着又告诉父亲:“您难受的话,握握手”!父亲又把手指屈回。看此情景,坐在炕上的我们兄妹都认为,父亲一时半会走不了。于是在父亲身边商量,计划让弟弟去单位上班。没有想到商量还没有结果,堂姐玉晶过来,一摸父亲的手脚感觉不对,就急着招呼我们,用一股棉花绒在父亲鼻子前一试,没有气息,父亲已经在我们谈论中已经悄悄地走了。这时正是2008年公历7月31日(阴历6月29日)18点32分。
父亲在世时,当村调解员,常因为性格介耿,认理不认人,说话尖锐,得罪了不少人,甚至许多亲人。为此,我也常常埋怨他,甚至有点怨恨。本家一些人甚至告诉我,父亲把人惹完了。这使我常常为将来如何安葬父亲而担心。当父亲的噩耗传出后,家里立即涌来众多的乡亲,家里院里到处是帮忙的人,事实见证了民风的淳朴和乡邻的善良,也侧面说明了父亲为人的中正,人心自有公道在,言之不虚。七年来,我每年都在家小住,虽然父亲不在了,但我仍然能感到他的影子无时不在。人们见到我,常常提起我的父亲,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平凡的庄稼汉,父亲的耿直,公道,善良使人们怀念他,作为他的儿子,斯世有幸。夏天母亲一个人在家,颇得照顾,应该有乡亲对父亲感恩的成分在内。父亲在世时,儿女不在身边,家里就他和我母亲,他的晚年是孤独的。节假日,我们匆匆忙忙回来,紧紧张张离开,也没有时间陪他聊天,听他讲过去轶事遗闻,讲他生活感受,至今想起,我总被一种负疚感折磨着,缺少感恩,缺少体贴,没有人文关怀意识,在意识形态异常强化年代长大的我们,有反思的必要。
生存需要勇气,死也需要勇气。将近六十年的生活经历,见过太多的怕死的人,见过太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的人。许多有文化,有地位,讲道理一套一套的领导干部,在得病住院后,把对死亡的恐惧变成怒气,折腾医生和身边人,特别是把病榻前面,小心伺候的儿女喝来斥去。我的父亲留恋人生,畏惧死亡,但他豁达、善良,自理。从得病到去世,不管是否知道真实病情,从来没有给活着的人们,提过任何要求,给过任何难堪。在如山的性格里,父亲用事实诠释了父爱的无私,人格的宝贵,品德的崇高,尊严的天价,给我们留下了一份温暖。这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父亲,留给儿女最大的、最珍贵的遗产。
父亲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了七十六年,按他的身体,如果不是患病,还应该活好些年,这是谁也没有力量可以挽回的遗憾。但想到父亲没有在病榻是延缠,有尊严的自然回归,又何尝不是一种寿终正寝呢!我不知道人的自然寿命可以活多少年?但我知道,人生在世,有生就有死,和四季交替一样,是一种必然,自然规律不能违。父亲虽然超过古稀,但寿命少于他的父亲和几个哥哥,但他的晚年是中国社会最好时期之一,父亲的生活条件均超过了他的父兄,这是我今天回忆父亲时,唯一感到慰藉的地方。只是父亲走后七年来,曾经其乐融融的家慢慢少了许多生活气息,一年有好几个月空无一人。当父亲变成先考,我就成了无家的孩子,回家,站在空荡荡的院落,不由人不凄凉顿生,悲苍在心,泪落潸然。
七年来我时常想起父亲,他的忌日每年都要回去祭拜,却没有一次梦见父亲,或许是我这个儿子心不诚?或许人类的灵魂是缥缈的。父亲安眠的那块土地,原来是普通庄稼地,现在已经成为桃园。地里已经看不见坟头,但那仍然是父亲大归之后的佳城所在。这里是儿女们和父亲晤面的地方,是我和弟妹们,在千里之外,牵挂和思念的地方。父亲的墓地,哪里不阴冷,也不昏暗。清明祭拜,桃花盛开,忌日祭拜,鲜桃丰硕,跪在地上,孤子泣血稽首!桃树在风中簌簌的声响,传递的是父亲的呼吸、脚步、话语。父亲远去了,儿女们对他的思念就像这块土地,生生不息。爱这块土地吧!这里有我的父亲,生命的源头;珍惜这块土地吧!这里有我的未来,生命的延续。
父亲归真七周年将至,心痛心碎,感慨万千,思念无限,谨用拙劣的文字寄托一个儿子对一个农民父亲的怀念!


1楼2017-01-20 08:50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