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眼中一直是个淡然稳重的男人,除了对于茶有着特别的执念外,其他任何事情在他眼里都好似过往云烟,百般世事皆无常,该留的总会留,去了便去了,无需多留念,想来还真有点佛门之道,无怪乎道上的人都尊称他一声佛爷;处理盘口事务时,父亲周身总充盈着一种运筹帷幄的气势,让人情不自禁地服从他发出的每一个命令。
这样的一个父亲,在我所认识的人里边,却有那么一人,与他是极其相似的。
记得曾看过此人训斥下人——桃花面,眸光冽,薄唇轻启字字玑珠,笑靥如魅针针见血,那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从骨子里地臣服;一番轮回下来,被教唆的人早已冷汗涔涔,面如土灰却不敢出一言以复,他修眉一挑,扬长而去,潇洒桀骜不似凡人。
此人名唤解雨臣,因早年唱过花鼓戏,便取了“菏泽为君雨为臣,嬉笑解忧花解语”的字,起了个戏名“解语花”。
因为父亲生前时常携我一同听他的戏,使我对戏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父亲便请解雨臣破例收我做了学徒,但其实并没有教我如何唱戏,而是在拐弯抹角地让我知道人心叵测,如何机关算尽保全自己。
不过这个故事倒是与阴谋算计并无多大关系,是于我课程之外的,与解叔的日常。
虽说自出生以来我并没有听过多少人唱戏,但我始终相信,解叔的曲子定是数一数二的;我能有这样一份心情,或许是因为每次同父亲一起听解叔唱戏时,父亲眼底的那份温柔似水,感染得我也变得感性起来,那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传达着某种情意,或是入戏太深,或是本色出演,皆已迷乱在悠扬婉转的腔调里,使得人也跟着迷乱。
听人说,凡是戏子中的名角儿,皆有一套凤冠霞帔,在所有戏服中最为华丽,也最受戏子喜爱。
于是我想着,若是有朝一日也能看他披上这凤冠霞衣,该是何等的祸国倾城;后来,耐不住好奇心的我偷偷打开了他的衣箱,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惊艳到的准备,却不想那衣箱中唯一的一件衣服,竟是一件月牙白的唐装。
那唐装的款式我很熟悉,父亲在家中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或者说,这就是我父亲的那件。
当时的我其实是懵逼的,为什么,解叔要收藏我父亲的衣物?
脑海中好像有了一点头绪,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脚步声,我知道,被发现了。
二人相向而望,一时无语,气氛显得尴尬;最后,解叔蓦然勾唇嗤笑,似乎也觉得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无比荒唐,我看着那因自嘲而显得扭曲的笑容,不知怎的有些心疼,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是很懂。
后来解叔并没有因此责罚我,我也没有将此事告诉父亲,我们都很默契地闭口不言,而我父亲的那件唐装最后的去向,我已无心念及;只是每每看到父亲和解叔站在一块,总会想起那天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思绪。
父亲和解叔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少,但大部分时间二人的脸色都很严肃,不知在商议着什么;若是干完正事后还有时间,解叔心情好时总会清唱一段花鼓戏,这时候,父亲或倾听或和唱,神情都十分温柔,夕阳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远很长。
我曾听过解叔唱过一段极为动听的曲子,情到深处竟使我湿润了眼眶,可他却是从来不在父亲面前唱这只曲子的,“为什么?”我问,我已经隐隐约约看出解叔对父亲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感情,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察觉,但我觉得,如若解叔能够将这只曲当面唱给父亲听,或许他就能给他的深情一个答案,而不至于连将这份情意公布于世的机会都没有。
但我看到解叔摇了摇头,“他知不知道结果都是一样的,何必自寻烦恼。”
我心道一句呜呼哀哉,哪怕这个时候,他都没有低下过他高傲的头,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去看看这个人以往到底经历过什么,才能把他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身披层层枷锁,甚至连自己的心都可以欺骗的骄傲的罂粟。
以至于当父亲和母亲结婚时,他面带微笑送上真诚的祝福;以至于后来父亲去世,他穿着粉红衬衫默默地到他坟前递上一只丧花,却再也没有人将花接过,也再也没有人会用那种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小花小花”地一遍又一遍轻声呼唤着他,好像年长的哥哥对待自己乖巧的妹妹。
父亲下葬后,我慢慢开始接手盘口的琐事,刚开始的困难重重,皆有解叔陪伴左右,母亲曾一度走不出爱人离开的阴影,也是多亏了他才得以想开。
我也是每当这时,才会蓦然想起,解叔其实不叫小花,他是解家当家,是解雨臣,这个令多少人敬而远之的名字,足以证明其强大的实力;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我刚接手家业的那几年,他在管理着解家的同时,极力扶持我,帮我打击反对的声音,在伙计中树立威信。
难以想象,这人一方面整顿着原本就不算太平的解家,另一方面将父亲的盘口打理得井井有条,极少发生反水事件。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解雨臣,无风无雨中便能操纵自如独揽大权,无声无息中便能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不动声色地掌控着人心,家常便饭似的处理叛变的下人,道出一句“全部打死,算我的”,云淡风轻。
而小花这个人,似乎本不应该存在,他所有的温柔,全部都给了吴邪一个人而已。
而小花这个名字,似乎只有在父亲嘴里,才能道出它的全部意义。
等到最后我终于学会如何玩弄人心步步为营,解叔便默默地从我的前方,走到了我身后的不远处,俨然一副长者的姿态,保护着我的同时也看着我一步步前进。
“丫头,知道吗,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无法回头。”解叔舒缓平静的声线又在我耳边回荡,“这是你父亲选过的路,也是你必须选择的路,丫头,别给吴邪丢脸。”
解叔说这句话的时候手中握着一杯西湖龙井,抬头望着梨园中最高大的一棵海棠树,神情无比温柔,似是回想起了某些温馨的往事。
秋风乍起,带着悠扬的腔调。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
三尺红台往事如歌吹
唱别久悲不成悲,十分红处竟成灰
愿谁记得谁,最好的年岁
风雪依稀秋白发尾
灯火葳蕤揉皱你眼眉
假如你舍一滴泪,假如老去我能陪
风烟里成灰,也去得完美。”
看着解叔身穿着的唐装,我又想起当年那个尴尬的瞬间;耳边深情款款的曲子和人依旧如当年那般引起我的泪。
恍惚间想起了一句话:爱一个人,往往会在他永远离开之后,活成他的模样。
父亲,知道吗,有一个人,因为你,也可以做到如此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