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他在报复,慕容离这样想。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反应不出来任何东西,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抖,心脏像是被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踏过,剧烈收缩到无法呼吸。
血液在身体里翻涌奔腾,几乎能感受到血管被他们撞击而一下下鼓胀的节奏。
等到慕容离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牢牢掐住孟章的脖子,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孟章脸色开始发紫,两只脚掂着想要踩住地面,双手耷在慕容离那只手的两侧,想要掰开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慕容离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挣扎了许久,终于慢慢放松了力道。
孟章颤抖着扯开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捂住喉咙艰难地咳嗽。
慕容离握紧了自己的箫,转身从崖顶上飞身而下。
孟章听到风声抬眼,却只看见了转瞬即逝的一片红衣,他明明连气都没喘过来,却扯着嘴角想要笑。
于是他倒在地上,抓着脖子开始大笑,此刻他衣服上沾满了泥污,一手抓下去连指缝间都嵌满了尘土。
真是狼狈到了极致。
庚午慢慢走到孟章身边,蹲下来伸出手,擦掉了他眼角欲掉未掉的一滴泪。
听到外面渐渐响起的兵戈之声,执明像是了却一桩心事般长舒一口气,也没管军情奏报上的王八还没画完,甩手就将笔扔在了脑后。
顾梁亘看着满桌被执明画了王八的奏报,心都在抖。
执明问顾梁亘:“你带剑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执明便没再说话,他在案几后端正地跪坐,膝上横着一柄长剑,神情是难得的肃穆。
顾梁亘没敢轻举妄动,遖宿军队既然已经攻了过来,公孙钤那里必然出了变故,天璇区区副相自然可以舍弃,执明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但是执明没动,顾梁亘那句护卫王上先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顶帐篷隔开了外面的兵戟相撞与拼死搏杀,帐内空气像是结了冰,冷涩到无法流动。
厮杀声渐渐地近了,顾梁亘的心随着这逐步逼近的声音,越跳越快,他握住剑柄的手更加用力,仿佛这样就能平复胸腔里难以言明的躁动。
突然,一阵风闯进帐内,顾梁亘侧头看去,只见一名浑身浴血的战士匆匆赶来,单膝跪在执明面前。
“王上,我们守不住了!”
执明表情半点未变,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微微颔首,顾梁亘随即听到了利刃出鞘的泠然摩擦。
执明握剑起身,战甲相撞发出的声音掷地铿锵。
顾梁亘看着执明,深吸一口气,今日这一战,执明不退,他便不能退,纵然是最蠢笨的法子,他亦无怨无悔。
你既生来为王,我必誓死追随。
天璇与天权后军的抵抗出乎庚辰意料的顽强。
按照原本的想法,他们这支偷袭的军队该打天璇后军一个措手不及才是,然而当他们绕过大半个战场发起进攻时,意外地发现天璇竟然早有准备。
为了这次偷袭的出其不意速战速决,慕容离亲自挑选了军中身手极高的人,然而他们却被天璇的普通战士拖了这么久。
庚辰万分恼火,他的目的是烧掉天璇的粮草,而不是在这里和旁人干耗。
还好天璇后军最终不敌,他策马找了许久,终于发现了粮草所在的地方。
竟然还做了伪装……
庚辰冷笑一声,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划燃后扔到了粮草里。
火借风力,转瞬间便成滔天之势,天璇军队却已无力去救。
庚辰面不改色,座下战马却忍不住地向后稍稍退了几步,动物对于火总有一种发自本能的畏惧。
庚辰安抚似地拍了拍自己的战马,一拉缰绳向粮草后方绕去。
总要再添一把火,才能烧得干净。
庚辰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刚要将它点燃,却觉得手腕一痛,他下意识地将手翻转,用掷暗器的手法将那火折子向着偷袭他的人掷了出去。
庚辰转头,正对上慕容离那张结了冰霜的脸。
“主人。”庚辰口气中难以掩饰地带了些震惊。
慕容离看他一眼,翻身下马将掉在地上的竹箫捡起。
庚辰看着被慕容离当暗器掷出的古泠萧,只觉得手腕更痛了几分。
“主人。”庚辰策马上前几步,“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执明在这里。”慕容离回头:“你帮我,找到他。”
庚辰皱着眉,开口道:“主人……”
慕容离观察着庚辰的神情,脸上表情骤然一变。
庚辰心中大惊,拔剑挡在自己胸前,只听双剑相击一声脆响,便被一股大力从马上掀了下去。
庚辰借翻滚之势在地上顺手一撑,正要跃起,就看到一片冷光稳稳地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慕容离的剑冷,目光更冷,庚辰毫不怀疑自己有死在慕容离剑下的可能。
“执明在这里的消息,你竟然没有告诉我。”
不论后世怎样书写,这一仗都势必在史册中占据极为重要的一笔。战争的魅力,大约就在于它的阴差阳错和诡变莫测。
隐隐占据上风的天璇与天权联军惨败,遖宿军队似乎再次找回了当初连吞两国的气势,刚刚有所倾斜的胜利天枰,又开始上下不定地摇摆。
而天权王执明失踪的消息,就是那颗最重的筹码。
天璇战败与执明失踪的消息是一同传回天璇王都的。
陵光将奏报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丞相看着陵光的神情,也顾不上大不敬的罪名,直接抢步上前将那纸团捡起展开。
“王上……”
“好一个慕容离,本王当初诛灭瑶光,怎么偏偏漏了他一人。”陵光咬着牙,字字句句都是从齿缝中迸裂而出。
“王上。”丞相稍稍镇定了一下,很快就将轻重大致理了个清楚。“王上,这仗虽败了,兵马粮草损失多少却还未可知,当务之急,应是寻到天权王的下落。是死是活,总要给天权一个交代。”
陵光沉默许久,长长地叹了口气:“是本王大意了,想着有公孙副相坐镇,接连几次又是胜仗,竟然就由着天权王去了前线。”
丞相心里早已悔到不行,天权与天璇结盟,乃是天权王一手促成,而今他消息全无,天权国内若有宵小之辈乘机作乱,转与遖宿结盟,天璇倾覆之日,即刻便在眼前。
就算天权果真君臣一心,天权王失踪总归是天璇保护不力,倘若天权朝臣迁怒天璇……
丞相看一眼陵光,不愿再往下想。
执明尚且没有消息,公孙钤却被人救了下来。
公孙钤在战场上身中数箭,终是支撑不住,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命丧于此,却意外遇见了故人。
仲堃仪。
虽然仲堃仪和他比起来,更像一个病号。
公孙钤虽然身中数箭,却没有伤在要害,且箭上无毒,拔出后稍加疗养,便可无碍。
仲堃仪那当胸一剑,却是差点要了性命。
“你既伤成这样,怎么还往战场上跑?”
公孙钤说来也是死过两回的人了,如今问起话来倒是比从前直接许多。
仲堃仪苦笑道:“在战场上遇见公孙兄当属偶然,我……我一直以为公孙兄已不在人世。”
公孙钤给自己倒了杯茶:“这件事说来也奇怪,慕容离当时是天权的兰台令,我也曾怀疑给我下毒是天权的意思,然而等我醒来以后,却得知救我的人是天权王的暗卫。”公孙钤摇了摇头,似乎仍旧觉得这件事有趣极了。“虽然没死成,但是天权王却要求仍旧将我下葬,反正棺材是现有的,我还活着的消息就这样被瞒了下来。”
“我曾去你墓前祭拜过。”仲堃仪低低地咳嗽了几声:“当初我不知道究竟是谁毒杀了你,只是怀疑慕容离,因此派人前去探查,得到证实以后,我便想要为你报仇。”仲堃仪顿了顿,才道:“这伤也是那时留下的。”
公孙钤微微皱起眉道:“慕容离出的手?”
仲堃仪摇头:“不,是王上。”
王上?公孙钤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道:“你是说,天枢王?天枢王竟然还活着……不对,天枢王一向对你礼遇有加,怎么会……”
“公孙兄。”仲堃仪打断了公孙钤的话:“若有一天,我弑君杀主,你可还愿与我相交?”
公孙钤看着仲堃仪毫无玩笑的神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仲堃仪嚼着满嘴苦涩,偏偏脸上还要带笑:“我当时,真如鬼迷心窍一般,满脑子都是天下大义,为了自己的道,做出什么来都不为过。我早就知道那药有问题,却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见我最后一面,我却在他将手下势力尽付与我之后,说出那样的话……”
公孙钤沉默良久才道:“你后悔了。”
“是。”仲堃仪答得干脆:“我后悔了,从见到他开始,我就后悔了。”
公孙钤立时笑出了声:“见到才后悔?倘若你没见到,就真准备将孟章当个死人?”
仲堃仪没答话,看着他的眼神公孙钤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那一剑竟然没有刺死你。”公孙钤忍不住感叹道:“天枢王对你当真是情深义重。”
“我便是随着王上来到此处。”
“是吗?”公孙钤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语意含笑道:“天权王追着兰台令到此,上大夫追着天枢王到此,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仲兄,你要不要与在下打个赌,就赌天权王这次,能不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