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芝麻又𤭢了一只白瓷的瓶子，枣娘儿领着她来受罚。小丫头不过七岁，梳着两条短短的小辫儿，额前的一撮刘海儿快压着眼睛了，小兔儿似的，滴溜溜的转，还裹着泪水。又颤巍巍的跪在地上。）
（其实我晓得，小芝麻是不怕我的——她𤭢过的东西里头，这算是最便宜的了。）
（小芝麻是家生子，我是看着她从枣娘屋里抱出来的，软绵绵的一团，只是那时，我也不大的年纪。抱过她的襁褓，还有一些当了大人的喜悦。纵喜欢惯着，惯了个天真活泼的好性子，见谁都有七分笑，活像是冬日里最明媚的那抹日头，忒暖。）

小芝麻，又作了妖了？（我呷了口茶，极慢的问。只见枣娘恭敬的跪着，身旁一捧用剩的旧料子，她颤颤巍巍的解开了，里头是一堆碎了的白瓷。）
年前𤭢了个琉璃盘子，我叫你罚抄的三字经，你抄完了没有？（小芝麻点点头，极怵的，我晓得，她怕的是枣娘的戒棍——说是戒棍，明明是藤条。折编笤帚的那一种，抽出个三五根来，捆上一根红头绳，只轻轻一下，不肖用力，便能在风力挥的噼里啪啦。）
（我上回罚的轻了，她叫枣娘拖进屋里教训了。哭了小半个月，小手臂上都是血痕，那会儿还紧着年，旁人见不得的。可如今，便要入夏了。手中的茶盏一磕，为了她不受皮肉苦，我想了想，才道。）自个儿去面壁，今日不许吃饭了。再不长长记性，园里的东西都要被你𤭢完了。
（我说完话，枣娘松了口气儿。小芝麻垮了一张脸儿，泪珠儿哗啦啦的掉，我看见枣娘心疼的瞧了她一眼，却在枣娘的眼神避开时，这小机灵鬼儿，冲我眨了眨眼睛。）

【山灵与天命，二三之争，我通通，是看在眼里的。只是，从来都不去戳破它。这般做，是有意在维持一种平衡。就好像，闻人大概都明白，大姐甘一的种种罪行——或许说，是救赎】
【因为换自己看，我不认为，那一刀，下的狠厉。只是他们，选择了与我背道而驰的方向。恰恰对于我来说，诛杀，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从东苑到西苑，不算远。纵使这一路要走过长长的甬道，九曲的回廊，逢拱门，再碰，再走，如此辗转几次，终究也是到了的。身姿立于门前，抬头望着除新的屋檐，眉目间跳动着一丝隐晦的笑意。闻人，总是把表面功夫做的滴水不漏，实际上，里面是破败不堪的乱絮。从来，没有人理，也从来没有人顾】
【当下抬手，将门处人叫来，派之通传】

（枣娘带着小芝麻下去，我叫寻芳收了碎瓷，好生处理了，万不要遗留了一星半点儿，割坏了这园里的娇娇姐儿们。她前脚刚去，便有个洒扫的姐儿跑进来，说是，长姊过来了。）
（长姊，甘一。我抬头环顾了一周，我屋里头，是干净，敞亮的。像姊妹之间，面上的情谊一样。谁瞧得出来，这正中央刚𤭢过甚么玩意儿呢？一道光散进来，絮絮的尘似雪儿，灌进我眼里，卷成一道轻而小，更琢磨不见的旋风。）
（我点头，随她一道出去了。）长姊少来，今儿原是得空了。

【那人前脚进去，来人便迎出来。远远望过去，面上是端了笑的，熟稔的如同当真是寻常姐妹一般。只不过，闻人，向来都是做戏的好手。擅长的，从来都只是，局中局，画中画，如是而已】
【往前催了一步，往她近身处招手，面上融出极淡的笑，这般，反倒不知，意欲何为了】
少来才算稀奇，不然，可就不值一提了——

（长姊，我是当真摸不透的。待人有距，大多时候，你摸不清她究竟是忠言相劝，还是话有玄机——我是懒人，我不愿意多想。且大房与二房的过节，该不提的，就得埋着。）
（虽我清楚明白的很，这孽的种子，迟早是会发的，但决不是由我去浇水。闻人这一方地界，经不起这样的风雨。）长姊金贵，来的多与少，都是稀奇的。
（我颔首，迎着她进屋里。寻芳恰好回来，得了眼神，转身备茶。）无事请不了长姊一趟，是——怎么了？
（我与天命，天命与以钦，以钦与甘一，甘一与天命——我问为何，她该心知肚明。）

【十月寒起，左翼爬窗。一路随她入了内室，中央的地界儿，瞧着总是格外敞亮，这反倒，是个好事儿。表面功夫做足，才好去揣你心里的浮动。隐晦，狡诈，匿藏，不过是一时的把戏。吞吃一子后，自然显露。往年费尽心力做的铺叙，若泄于江河，外人瞧着，不过算个笑话。只是，局中人才知道，这兵败如山倒的内表】
【这一桩，我是从来不提的。隐匿的祸患，往往，是致命一击，倒极少数人能避过。纵是避过了，不过是苟延残喘，图尔衍息】这几房里，你是少有的聪明人。
【望她备茶的动作，熟稔流畅，风韵之间，着实有大家风范。只一停顿，眼尾半阖】
我自认为，有些事不必点破，你也能参透。只是如今看来，你终究是差点火候。

（寻芳置物来，我提手摆案。茶道为大行，且王公朝士，无不饮者。我多潜心于此，且斟，初道茶过，是普洱。）
（她缓缓而谈，我亦自若如初，未有异色。闻人中事，可看可听可知，但，万不可掺。谋如深潭，而不可测。我阖眸，一斟毕，小壶落。只提唇浅笑，且未抬眸。）
（推盏与她，却突得犀利一指。然人夸既可受，更可受贬。我只一顿，继而不改色。根儿都烂透的事情，有何可瞒？）

盐，姜——桔皮。
（取木夹，开小盅。里乘此些配物，垂眸未答，又似乎，顾左右而言其他。）长姊尝尝，是否饮的惯？
（我抬手，不待她答，径自抬手落物，碎沫子落入她杯盏中，一遇茶温，自然瞬化了。此间，是昙园，她要作起闻人的血雨腥风，却不该置手此处。我落，她喝最好，不喝，也罢。）长姊，又何曾参透？长兄入仕，钦哥儿，原也该紧接着。
（兀自抬手，轻呷一口。）——咸了。
（是，闲了。天命与以钦，她与以钦，原与我无干。然天命与我，自有一二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情谊。她指的，我自然一清二楚，闻人天命，意只在此间吗？我自然省的。信与不信，全凭我是否喜欢——只是这些，她是不该提的。）

【盐，姜，橘皮入，这一味普洱早便不三不四。我虽不识茶道，却也认不得这样另辟蹊径的一剂。我将盏杯推拒远，不料它顺桌几而出，摔落于地，瓷白的茶杯瞬成碎片，清水枝叶匍匐于地——眼下，再好的茶技，也不过是枉然】
【她明眸善睐，字字珠玑，深谙明哲保身，八面玲珑的处事之理。我却当，充耳不闻，心口不观。她与天命的异样，也只是我在无意中发现。那感觉，太过熟悉，让我一下，便想到了那人。眼底波澜万丈远，深沉，歉疚，以及抑制不住的冲动】
【将将抬眼，望向她，奉与无可名状的笑意】很多事，都只差一线。
【我三顿，又补】你惯是明白，倒也执拗。
【她此刻，竟有些似细柳了——】

（啷当瓷碎，恰在我执盏抬手时，茶沫子泼了一地，棕深的茶汤熏黑了地毯，只一瞬间，水便吸透了，留下一块极深的，刺眼的污渍。我眸中一顿，却仍然自若的喝完手中这一盏。茶烟余温，袅袅起，轻放下盏，望着那一处细碎白瓷，才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乍而回眸，只是瞧着她。）这个道理，长姊不会不懂——我，不比长姊执拗。
（又转画风，似乎暗潮不曾涌动，垂了眉眼，悠悠的叹，是一副可怜样子，话确是真心的。）长姊可要赔我一只，这几日，昙园里𤭢的东西，快叫我裁不起新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