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回到台州的第三天，小俊俊也回来了。
当晚，我们在琴行聊到凌晨三点多，话题以植物学为主并穿插绘画、建筑、人工智能与一些关于审美的问题。
谈到建筑时，我们针对建筑形式的简与繁展开一场讨论。
在小俊俊看来，现代艺术中的所谓极简主义意味着精神与物质文明的倒退。
期间，他以巴洛克建筑为例，说明繁琐的形式所具备的崇高之美。其核心论点在于顺应自然的繁琐，而不是扭捏做作的繁琐，就像是自然界中复杂的植物形态。
为了对他的批判进行补充，我拿起一块巧克力，揉成球状，然后放在空旷的桌面：假设这是一颗种子，我们把一颗种子放在一个空旷的地方，这并不能构成多少美感，对吧？
小俊俊点点头。
然后我接着问，如果这颗种子抽枝发芽，茁壮成长并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呢？
当我祭出结构主义中的历时性问题时，小俊俊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了，因为他这些年一直在研究植物学并从事园艺的培训，所以他比很多人更懂得一颗种子中所蕴含的力量。这就像是忒修斯之船中隐藏的悖论，一旦为单一的事物加上一条时间线，它就会在演绎法的作用下变得纷繁多彩。
在此之前，我们聊到神秘学、人工种植与野生药材的问题，当一株药材在自然环境中生长时，它所汲取的不仅是养分，还在漫长的对抗自然中孕育出的复杂成分。在西方的神秘学体系中，植物经常会被赋予一种或多种拟人化的德行，并且，人们会希望将这些植物的德行移情到自己身上。
基于这个观点，一颗种子在成长时所经历的一切源于自然的挫折，都在赋予它更多性质，可能是解毒的性质、可能是灭菌的性质、可能是止血的性质，甚至可能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催人向上的性质。当人类发现植物的这些性质并挪用于自己身上时，构建于植物的医学诞生了。
很多时候，人们与其说是在使用植物的治疗作用，不如说是抽取了它的经历。通常，我们会说人工培育的药材缺乏药效，如果换个角度看待这个药效，即是，其缺乏了一种从长期对抗自然中所获得的力量。
接着，我告诉小俊俊：你试着想象一下，从简到繁又从化繁为简，一颗种子从诞生那一刻起所遭遇的一切，如同范式一般印刻在它不断成长的身体上，当人们采集并加工它，将它制成一颗药丸时，它曾经被释放的生命能量通过转化，再次被压缩成了一颗「种子」。不同的是，此时的它将原始的驱动力转化成了对人类而言有益处的对抗自然的能力。如果将这个观点作用于合香，那么便是我们从不同的植物身上抽取了不同的特质，然后根据这些特质将它们进一步融合，而当我们使用它们的时候，与其说闻到的是不同的气味，不如说感知到的是从一颗种子到开花结果的漫长过程中的对抗自然的力量，以至于经历了一番它们的经历，并在它们的经历中洗练自身，获得更多对自然的感悟。换而言之，我们现在点一支香，闻到的并不是气味，而是通过这个方式回放并观看了这些植物的一生。
小俊俊想了想，说：这就像是我在画画的时候，是在表达自己意识中的抽象概念。我的思想通过一些渠道呈现在纸上，或者说我在用绘画这种方式，让你看到我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的抽象概念。
「投影。」我说：最初，我们用肢体动作与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感受，而当我们随着成长获取更多抽象的概念时，文字就成了一种新的载体。但文字依然存在很多的歧义与局限性，所以我们有了音乐、绘画、舞蹈等艺术形态，通过他们投影出自己抽象的思维。这些年，我逐渐发现前面所说的艺术形态已经很难表达自己，所以我找到了基于气味系统的合香，通过它去表达一些更为抽象的东西。
「表达的动机呢？」小俊俊问。
我回答：自我表达的投影行为可以让人们更为清晰的看到自己。这就像是你画的东西，往往都是你思考的东西，别人可以看到你，但是看不到你的思考，所以需要通过一些载体给他们看，比如你的画。
「但我并不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褒贬，或者说我喜欢隐藏自己。」小俊俊说：就像是艾琳那样，一丝不挂反而可以更好的隐藏自己。通常，只有在我说谎时，别人才会说实话。
「维也纳派的反向努力原则，这样或许可以让你对抗别人的演绎法，但也会让你失去认识自己的机会。」我略作思考说：表达意味着投影，而投影意味着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思维。一个人可以勇敢的表达自己并清晰的审视自己时，他所能获得的是更为强大的自我掌控力。通常，人们都是以同类为模板来进行观察，而这样总是有一个极限的，因为人性在很多时候并不复杂，甚至很多人的经历还不如一株植物。假设现在我们点燃这根香并去感知制成这根香的植物所经历的一切，那么必然会获取一些非凡的认知。或者干脆说，我们可以掠夺这些植物的经历并化为己用，哪怕只是它们对抗自然的勇气。
「对的，是勇气。我这次专门赶回台州就是为了等待花开，虽然很多人认为这是没有意义并浪费时间的行为，但是对我来说，每一朵花的开放，都意味着一种勇气与决心。」小俊俊说：你知道它有多么令人感动。我按照一年四季的色彩变化去规划它们的开放，而它们的开放又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季节的色彩。在它们身上我可以看到自然的掠夺性，比如当我没有打理它们的时候，强壮的植物很快就会侵占那些弱小植物的生存空间。与此同时，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弱小植物的坚毅，哪怕被掠夺了水分与养料，甚至是阳光的分配，它们依然在生与死的边界中顽强的挣扎着，努力争取哪怕只是一滴雨露，直到拼尽全力绽放出那朵象征繁衍与希望的花。
「所以你讨厌过重的人工痕迹。」我说：这就像是使用人工培植的香料，最终只能使我获得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野生的香料身上，则有一种仿佛大彻大悟般的决然。或者说，那些经历了更多的香料，就像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更具成熟的韵味。这并不是构建于文学修辞手法之上的拟人，而更像是一种拟植。通过植物的经历去印证自己的经历。我乐意相信自己对大自然的忍耐程度，远不及一株低等植物。并且，事实上，从古至今，文人墨客也好，王侯将相也好，哪怕是贩夫走卒，都在通过植物满足自己的精神与物质需求。
「未来的人们是否可以从植物身上获得更多的医学知识，甚至是延长生命呢？」小俊俊问：比如很多高原植物就可以轻松的活上几百年。
我笑着说：这要看未来的人们是否会更加尊重植物，因为当我们发自内心的尊重一种东西时，才会对它产生更为深刻的理解。钻营之人或许会迫切想要了解一种东西，但真正能达到深刻理解的，绝不是将其当做实现利益的商品的人，而是与其产生共情的人。
至于共情的前提，则是敬畏。
当一个人懂得什么是敬畏时，他就距离成就不远了。
「可惜现代人很多时候并不懂得平衡的价值，研究切花的这段时间，我发现花卉的色彩中隐藏着一个规律，总会有两种缺失的色系。从这里可以看出自然是多么的公平。」小俊俊皱着眉头说：但人们总是试图通过打破自然的平衡来实现利益，尤其是为了满足自己畸形的审美，去剥夺一些植物的繁殖能力。
「没有什么生物比骡子更有资格控诉人类的罪行了。」我说完，小俊俊带着一些伤感的情绪，陷入沉默……
在这次讨论即将进入尾声时，我再次拿起那颗种子形状的巧克力，握在手心，感受着它在体温的包裹下逐渐融化。我开始思考一些更为细腻的东西，有关于合香的，也有关于植物与自身的。当我回望身后竹架上的陈旧香料时，恍惚间，我仿佛听到无数植物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不甘，有期许，有沧桑变幻，有悲欢离合。从一粒种子成长为可用的香料，它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成为一个萦绕在我心头的秘密，一个难解的谜题。
当晚，我们在琴行聊到凌晨三点多，话题以植物学为主并穿插绘画、建筑、人工智能与一些关于审美的问题。
谈到建筑时，我们针对建筑形式的简与繁展开一场讨论。
在小俊俊看来，现代艺术中的所谓极简主义意味着精神与物质文明的倒退。
期间，他以巴洛克建筑为例，说明繁琐的形式所具备的崇高之美。其核心论点在于顺应自然的繁琐，而不是扭捏做作的繁琐，就像是自然界中复杂的植物形态。
为了对他的批判进行补充，我拿起一块巧克力，揉成球状，然后放在空旷的桌面：假设这是一颗种子，我们把一颗种子放在一个空旷的地方，这并不能构成多少美感，对吧？
小俊俊点点头。
然后我接着问，如果这颗种子抽枝发芽，茁壮成长并开出一朵美丽的花呢？
当我祭出结构主义中的历时性问题时，小俊俊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无解的了，因为他这些年一直在研究植物学并从事园艺的培训，所以他比很多人更懂得一颗种子中所蕴含的力量。这就像是忒修斯之船中隐藏的悖论，一旦为单一的事物加上一条时间线，它就会在演绎法的作用下变得纷繁多彩。
在此之前，我们聊到神秘学、人工种植与野生药材的问题，当一株药材在自然环境中生长时，它所汲取的不仅是养分，还在漫长的对抗自然中孕育出的复杂成分。在西方的神秘学体系中，植物经常会被赋予一种或多种拟人化的德行，并且，人们会希望将这些植物的德行移情到自己身上。
基于这个观点，一颗种子在成长时所经历的一切源于自然的挫折，都在赋予它更多性质，可能是解毒的性质、可能是灭菌的性质、可能是止血的性质，甚至可能是一种精神层面的，催人向上的性质。当人类发现植物的这些性质并挪用于自己身上时，构建于植物的医学诞生了。
很多时候，人们与其说是在使用植物的治疗作用，不如说是抽取了它的经历。通常，我们会说人工培育的药材缺乏药效，如果换个角度看待这个药效，即是，其缺乏了一种从长期对抗自然中所获得的力量。
接着，我告诉小俊俊：你试着想象一下，从简到繁又从化繁为简，一颗种子从诞生那一刻起所遭遇的一切，如同范式一般印刻在它不断成长的身体上，当人们采集并加工它，将它制成一颗药丸时，它曾经被释放的生命能量通过转化，再次被压缩成了一颗「种子」。不同的是，此时的它将原始的驱动力转化成了对人类而言有益处的对抗自然的能力。如果将这个观点作用于合香，那么便是我们从不同的植物身上抽取了不同的特质，然后根据这些特质将它们进一步融合，而当我们使用它们的时候，与其说闻到的是不同的气味，不如说感知到的是从一颗种子到开花结果的漫长过程中的对抗自然的力量，以至于经历了一番它们的经历，并在它们的经历中洗练自身，获得更多对自然的感悟。换而言之，我们现在点一支香，闻到的并不是气味，而是通过这个方式回放并观看了这些植物的一生。
小俊俊想了想，说：这就像是我在画画的时候，是在表达自己意识中的抽象概念。我的思想通过一些渠道呈现在纸上，或者说我在用绘画这种方式，让你看到我无法用语言去表达的抽象概念。
「投影。」我说：最初，我们用肢体动作与语言去表达自己的感受，而当我们随着成长获取更多抽象的概念时，文字就成了一种新的载体。但文字依然存在很多的歧义与局限性，所以我们有了音乐、绘画、舞蹈等艺术形态，通过他们投影出自己抽象的思维。这些年，我逐渐发现前面所说的艺术形态已经很难表达自己，所以我找到了基于气味系统的合香，通过它去表达一些更为抽象的东西。
「表达的动机呢？」小俊俊问。
我回答：自我表达的投影行为可以让人们更为清晰的看到自己。这就像是你画的东西，往往都是你思考的东西，别人可以看到你，但是看不到你的思考，所以需要通过一些载体给他们看，比如你的画。
「但我并不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褒贬，或者说我喜欢隐藏自己。」小俊俊说：就像是艾琳那样，一丝不挂反而可以更好的隐藏自己。通常，只有在我说谎时，别人才会说实话。
「维也纳派的反向努力原则，这样或许可以让你对抗别人的演绎法，但也会让你失去认识自己的机会。」我略作思考说：表达意味着投影，而投影意味着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自己的思维。一个人可以勇敢的表达自己并清晰的审视自己时，他所能获得的是更为强大的自我掌控力。通常，人们都是以同类为模板来进行观察，而这样总是有一个极限的，因为人性在很多时候并不复杂，甚至很多人的经历还不如一株植物。假设现在我们点燃这根香并去感知制成这根香的植物所经历的一切，那么必然会获取一些非凡的认知。或者干脆说，我们可以掠夺这些植物的经历并化为己用，哪怕只是它们对抗自然的勇气。
「对的，是勇气。我这次专门赶回台州就是为了等待花开，虽然很多人认为这是没有意义并浪费时间的行为，但是对我来说，每一朵花的开放，都意味着一种勇气与决心。」小俊俊说：你知道它有多么令人感动。我按照一年四季的色彩变化去规划它们的开放，而它们的开放又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季节的色彩。在它们身上我可以看到自然的掠夺性，比如当我没有打理它们的时候，强壮的植物很快就会侵占那些弱小植物的生存空间。与此同时，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弱小植物的坚毅，哪怕被掠夺了水分与养料，甚至是阳光的分配，它们依然在生与死的边界中顽强的挣扎着，努力争取哪怕只是一滴雨露，直到拼尽全力绽放出那朵象征繁衍与希望的花。
「所以你讨厌过重的人工痕迹。」我说：这就像是使用人工培植的香料，最终只能使我获得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而野生的香料身上，则有一种仿佛大彻大悟般的决然。或者说，那些经历了更多的香料，就像是风情万种的女人，更具成熟的韵味。这并不是构建于文学修辞手法之上的拟人，而更像是一种拟植。通过植物的经历去印证自己的经历。我乐意相信自己对大自然的忍耐程度，远不及一株低等植物。并且，事实上，从古至今，文人墨客也好，王侯将相也好，哪怕是贩夫走卒，都在通过植物满足自己的精神与物质需求。
「未来的人们是否可以从植物身上获得更多的医学知识，甚至是延长生命呢？」小俊俊问：比如很多高原植物就可以轻松的活上几百年。
我笑着说：这要看未来的人们是否会更加尊重植物，因为当我们发自内心的尊重一种东西时，才会对它产生更为深刻的理解。钻营之人或许会迫切想要了解一种东西，但真正能达到深刻理解的，绝不是将其当做实现利益的商品的人，而是与其产生共情的人。
至于共情的前提，则是敬畏。
当一个人懂得什么是敬畏时，他就距离成就不远了。
「可惜现代人很多时候并不懂得平衡的价值，研究切花的这段时间，我发现花卉的色彩中隐藏着一个规律，总会有两种缺失的色系。从这里可以看出自然是多么的公平。」小俊俊皱着眉头说：但人们总是试图通过打破自然的平衡来实现利益，尤其是为了满足自己畸形的审美，去剥夺一些植物的繁殖能力。
「没有什么生物比骡子更有资格控诉人类的罪行了。」我说完，小俊俊带着一些伤感的情绪，陷入沉默……
在这次讨论即将进入尾声时，我再次拿起那颗种子形状的巧克力，握在手心，感受着它在体温的包裹下逐渐融化。我开始思考一些更为细腻的东西，有关于合香的，也有关于植物与自身的。当我回望身后竹架上的陈旧香料时，恍惚间，我仿佛听到无数植物在诉说着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不甘，有期许，有沧桑变幻，有悲欢离合。从一粒种子成长为可用的香料，它们究竟经历了什么，成为一个萦绕在我心头的秘密，一个难解的谜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