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

【月下茕孑，风里抱阮独行，夜露浓，湿我衣袂，袖掩过第三根弦，泠泠绝响破天而去。】
【惊起桥下鲤鱼精，不是我故意。眯眸拾阶，步步生风，敛裙择了未长青苔的一处。】
【孤微二字，怎这般合我意?勾指一数，恰是第二十四阶。】

( 风往夜浓处走，人向月明处行。)
( 忽闻阮声，锦缎撕裂的哀绝，鹅羽击水的清冽。)
( 循音疾步去，丽影孤立长桥，似行还止，绰约如波心月色。)
“ 前面的，是人还是鬼魅？”
( 看不分明，壮着胆也踏上石阶。)

【低眉弄阮，轻弦慢声，桥下水缓淌。】
【蓦地止音。仍是埋颈，指抚去裙上露渍。夜色依稀里面容也不清，语泠泠。】是魅，没有心的魅。
【那侬语晃过耳，我又念起扬州三月天。】
【扬州很好，少了个人。这儿也很好，我丢了颗心。】南边水乡里来的?

( 闻音微诧，似曾听过，可分明才至京都，初入太医院，所识寥寥，又何来相熟。)
( 待近些，再近些，瞧见了月色下的人面。)
( 见之难忘。哪怕是这样深沉的夜里，只模糊可辨轮廓，也确信了，必是见过的一人。)
“ 没有心的魅，夜里出来偷心么？”
( 夜不戳穿她，白日虽惊鸿一顾，但绝不会认岔。这样清清冷冷，悬崖孤松上的霜一般。倒确有几分像魅。)
“ 是啊，扬州来的呢。”
( 要有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春秋，才能造出她这样一双眸子呢。)
“ 你呢，听口音，也是江南来的魅吗？”

【金风玉露里，她由远及近，我却忽的想起“业障”一词。】
【是丢了心的魅，而非偷心的。这样的魅，是活不久的。未添旁的，这才抬眸。】那么，我们是一路的魅。
【风扬起裙裾一角，似是故人来。我在哪儿见过她?芸芸众生，要见的人太多了，还是不要记得的好。】我们见过的。
【诚然我很少笑，可扬州的春光总能让人舒怀的，垂柳淮水，油伞乌篷，那太惊艳。】
【不为什么，只是突然想问了。】那么，同乡的魅，你想家么?

( 她静时，是高月，天心一点。她语时，是月映在清潭，被风一吹，摇漾着，圆了又缺。)
( 这该酒暖花深的春，怎么还是叫人觉得寒凉。尤其是，靠近了她。)
“ 我不是魅，和你一比，我真有人气啊。”
( 不知她会否生气，可就是不想对着那样霜雪般的人道些客套的虚语。)
“ 我才刚来这儿，还不太想。你想么？”
( 妖童媛女，荡舟采莲，少男少女的心事，都化在了扬州的水里。)
( 见她抱阮，像赴一场风花雪月的约定。那荷塘的小舟上，是否载过她和她的少年？)
( 不似没有故事的我。)
“ 你会弹阮呀？”

【阮倚肩，空响之后愈显寂寥。它是孤独的。】
【它本该由京城最艳丽的乐姬弹起，奏一出风花雪月。可如今，它只能任霜雪侵抚，诉小半生的悲欢离合。】
【随年岁老去，与我一道。极其突兀的一句。】它唤“长情”。
【并未有不妥，我贪慕红尘，却享不了那样的小欢喜。烟火气多好啊，是我艳羡不来的。】陪我坐一会儿吧，让我沾点人气儿。
【扬州么，春暖花开燕归巢。可总是少了些什么。】不想。
【阮名已诉，一切尽在不言中。因而再答她的后问便显得多余。】
【呓语一般的。】入京以后，我就弹不好它了。

( 长情。)
( 吴侬软语婉转道来长情二字，如梦呓，沉溺难自拔，又清明好似优昙花旁的箴言。)
“ 为什么叫长情？”
( 挨着肩坐下，可觉石阶的凉意。)
( 晨露凝甘，成了一侧的衣香。)
( 丹唇逐笑，展了眉弯，碎语同她话心底事。)
“ 大概是因为太平凡了，所以才有人气儿吧。”
( 有丝缕春风，吹拂鬓影，是从南方来的风，跋山涉水。)
( 远处山塔笼烟。)
( 我望着这个南方来的‘魅’，困惑丛生如草。似明，不明。)
“ 怎么会弹不好了？”
( 未问出口，是谈不好这阮，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琴瑟和鸣，只有阮是寂寥的。清风婵娟，夜还很长，足够去赴一场旧约。】人间多薄情，因而以阮寄长情。
【痴语罢了。】
【呵兰起雾，春夜里忽然的静默，淙淙流水石桥下过，是洛神的叹息。微阖了眸，据实以答。】我不知道。
【一切顺理成章。它就该唤“长情”，就如同我，当是陈情。改变不了的宿命，我烦透了这累赘身份。】
【有钟声迢递，古庙里的僧人早已安眠，谁敲起这谶言，山精还是水怪? 睫压过眼，轻的音荡了风里。】都是凡人，不过是因着有了秘密，才不平凡起来。
【平凡没有什么不好，不该的庸人自扰，还有痴心妄想。】
【她的问是极其自然的，而原因也是剔透玲珑的。轻曼吐落的功夫里，草丛又沾了新露。】也许是因为遇着了一个人吧。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人。
【好在，它还没有哑。】
【细语呢喃里一道道诉来，也发觉这是不公平的，我说了太多。阮斜搁了膝，指又搭上阮，该我问她了。】你呢，你有秘密么?

( 以阮寄长情？无处安放的情，这样纤细的几根弦，竟载得住么。)
( 听她轻言，有淙淙水声相和，想央她弹一曲与我，又恐唐突，更怕无端添了愁。)
“你看起来很不开心。是因为遇到了那个人？”
( 还好花不解语，否则她院落里的花，岂不是一边自惭形愧，一边还要替她白了头。)
( 又听她问起自己。摇首。)
( 有了秘密才不平凡。平凡如我，食酱醋油盐，无甚偏好，习琴棋书画，无甚擅长。遇到很多人，和不遇见，又有什么分别。)
“ 我没有秘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一江春水往东，竟是眉眼里都是愁了么? 我对上她清亮的眸，抿下一口朱脂。】我没有不开心。
【幸能相逢，予我万千希望与绝望。世间的缘和劫，不过就是你方唱罢我登场罢了。没有痴妄才可怜，我可怜没有七情六欲的神佛。】能够遇到，我很开心。
【偏过鬓去，月皎皎，玉兔正捣药。再过些日子，夜里就不会这么冷了。极难得的一个笑递了她。】今夜月色很好，遇到你，我也很开心。
【扶阮起身，素裙扫过阶上轻尘，污了便污了。我本不是仙。】
【折身踏阶去，长长曼曼好似走不到尽头。空余了尾音，与风声重叠。】你会有秘密的，也会有故事。

( 或是夜色障目，湿雾蒙眼，清冷之外多添了些朦胧，叫人误以为惆怅。)
( 但愿她是真的欢喜。)
“ 没有不开心就好，要一直开心下去呀。”
( 人潮似海，光阴如流，能某时某地，恰逢情动，确实是好事。不需问，劫与缘。)
( 至于我们，月下相逢，又各赴其程，去路如何，谁知道呢。)
“ 我也很开心，能遇到你。”
( 遇到一只‘魅’，会是故事么。因她弯唇一笑，恍神许久，算不算。)
( 缓步下石阶，与她背道。潭水映月的风光还未赏足，蛩音里，柳丝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