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颖
宽阔的街道，鼎沸的人群。圣诞树上闪烁的星光，圣诞老人鼓鼓的背囊，雪橇与麋鹿，一样一样，斑斓了陈颖的面庞。
不似以往的车水马龙，人们各以自己的方式来迎接新年。或是温馨的一家人围坐在沙发上闲叙，或是热恋的情侣携手漫步街头，又或是亲密的好友流连在酒厅……而陈颖，却是一个人，沿着街道缓缓地走着，仿佛这喧嚣与她无干。
长发随意地披在她的肩上，冬日里的凉风给她的脸颊染上了几分红，洁白的围巾遮去了部分面容，呼出的热气在空中瞬间消散，她的步伐却一直没有停过。
没有人知道她要去哪，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文化，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她：你是游人。
——异国他乡的风景，哪有草木能动情，又哪有河山能传意？
在一家小礼品店前，陈颖停了下来，露出被围巾遮去的红唇。她的目光聚集在一只小小的泰迪熊上，仿佛在回忆着什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可转瞬又只见一抹无奈。
“这个多少钱？”
她用着还不太熟悉的意大利语向店家问道，声音里又夹杂着几分羞涩。

陈颖
雪花洋洋洒洒，衬着圣诞的气氛飘舞翻飞着，宣告整座城市的喜悦。来时的脚印被一片又一片地慢慢覆盖着，只是此未消，彼又来。
小小的礼品店让陈颖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熟悉的中文从空中飘来，在这样的国度里显得格格不入。她有种自己正身处国内的错觉，眼前仿佛出现了转角那熟悉的礼品店，店里摆着一只巨大的泰迪熊，笑得暖意融融。然而只是一片刻，那略见生涩的普通话将她硬生生拉回了现实。
她掩去眼里复杂的情感，微微一抬头，依旧是在异国，依旧是晦涩难懂的文字。
顺着声音的发源处看去，那个中国男人低着头正摆弄一把有些老旧的尤克里里。他看起来年纪并不比她大多少，却似已在这座城市里待了许久，饱经沧桑，历尽沉浮。
她的心莫名地被牵动着，许是他的中文让她卸下了这些天来小心翼翼的防备，又许是见着他在这样的节日里孤身一人，她总觉有些感同身受。
“谢谢，那我在这儿等一会。”
她礼貌地用中文回道，眼睛却不自主地开始打量起那个男人，店里的静默让她无所适从，她试着打破这样略显尴尬的气氛。
“你……是中国人吗？”
一时的紧张让这句话不经大脑就蹦了出来，她懊悔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抿了抿唇，飞快地解释道：“不……我是指，你来这里多久了？”
想了想又小心地补充一句“如果是隐私的话，我很抱歉。”算是全了礼节，她突然想看看这个男人面上是不是正含着笑，笑她的无措，这便直直望去，不带一丝遮掩。

周扬
异国遇到故乡人，总会亲切几分，这是国人的共性，其后必是追本溯源，看热闹，听故事，再共同感叹一番，随后一拍两散。这也是国人的共性。
来到这个街头充斥着陌生元素的国家后，他刻意将过往生活的痕迹点点淡化，拒绝和人分享过去的一切，厌恶自己生活中那些同小说里如出一辙的故事情节成为他人口中的惊叹和怜悯。无论挚友，抑或身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
“不是。”他极快地否认。也许是天寒地冻的缘故，意识总在言语之后，刚出口的话语，一时不知要怎么圆回来，手指僵住，气氛凝滞。
他拨开盖住眼角的乱发，想用原宿街头常见的流浪歌手形象来佐证自己的说法，流利的日文还未脱口，他抬头的一刹就已怔住。
记忆中深藏的小小身影一时与眼前的人影重叠在一起。
“已经，出现幻觉了吗。”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最后划亮的瞬间，一切温暖的幻象浮现。他轻声自说自话，干笑得很勉强，带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他随后也意识到了。戛然而止的笑声，试图将一切静止，轻盈飘落的雪还提醒着时空的流动。
“不是隐私。”他逃避，也想证实。收起了一贯的笑容，声音笃定“我是中国人。”

陈颖
她正惊讶于他流利的中文，随即又怔住了。他抬头的那一瞬间，她的世界已是万籁俱寂。
周扬，那是她的周扬。她昔日的恋人，她找寻了许多年的人，如今，正在她的面前。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想逃离此地，可双脚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动弹不了半分。
人生多戏谑，世事太无常。在她决定要忘记的时候，偏偏又这么巧地出现了。她喃喃，似是自言自语，犹带了些不相信的语气问他：“周扬，是你吗？是你吗，周扬？”
那两个字一出口，记忆的闸门就此打开。那些被刻意遗忘或封存的片段呈排山倒海之势，向她的脑海里涌来。他笑时的嘴角，怒时的眉眼，他的温柔，他的宠溺，过往如同电影一般回放在眼前。回忆的沉重压得她无法呼吸，她定定地看着这个成熟的男人，这个时常萦绕在她梦里的男人，这个她想见到却又怕见到的人，她早已很不清何为爱恨。
她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会回来娶她，可却从没想过重逢会发生在异国飞雪的街头，她想告诉自己这是梦，可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坚定地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欢庆的钟声自人声鼎沸处传来，眼眶似有温热的触感，她伸手轻轻地擦去，侧视着小店里昏暗的灯光。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深呼吸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又重新把目光调整回他身上，“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一句好久不见，融入了他们青梅竹马的感情，融入了她的思念，她的苦涩，她的等待。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的情感，也再也做不到若无其事地对他微笑。她转身跑出小店，靠着墙缓缓地蹲下，无声地哭着。她的脆弱，一览无余。

周扬
他以为他的名字，只有在躯体变得冰冷之后，才能再次被自己飘起的灵听到。周扬二字从她口中叫出时，像是摄魂的铃，他四肢五感都无存，只余心跳声重重捶击着胸口。未有那一刻如现在这般，他希望自己是哑巴，可以顺理成章地避开话锋，避开她。
“嗯。”他生生逼回干热眼眶里所有的酸意，努力让涩笑看起来从容一点“对不起，我还活着。”
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主的恩惠，他该对自己还活着感到庆幸。第一次，他对自己还活着，感到抱歉。
最初的时光，他躺在狭小阁楼里窄窄的木板床上，精心编排重逢时一切诉说和解释的言辞，脑海中浮现的相见场面成为灰暗无比的人生中唯一一点光芒。年深月久，他就像掐灭烟头一样扼死了希望，趁希望扼死他之前。
他有些后悔今晚选择坐在这家精品店前，无力地面对着这场相逢，面对她小心翼翼地寒暄，难置一词，面对突然跑开的她，手足无措。
“我…”他艰难地按着冻僵了的膝头站起来，长长喘出的一口气雾作水汽，匆忙提起尤克里里小跑着跟上她，在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有些后悔今晚选择坐在这家精品店前，但不后悔出现在这条街，遇见她。
如果重新选择一次，他依旧会选择这条街，站在礼品店的街对面，安静地为她弹奏一曲，正如他现在所坐的一样。
他手指轻轻扰动，乐声伴着作抖却不失清亮的嗓音温柔响起“Hey，我真的好想你…”

陈颖
她在自己的哭泣声中听到心灵深处的呐喊，五脏仿佛绞在一起一般，一阵阵的痛让她几乎忘了呼吸。
原以为他的离开让她学会了足够的坚强，让她在一次次地思念中学会了麻木，却未曾料到，真正相逢时的心痛，让她不堪一击。
她本是一个憧憬着童话故事的女孩，这段感情让她从梦走到了现实，让她看破了世间情爱——她不再相信一切。
低低的歌声传来，那是许久未曾听过的乐，本该是万家团聚共贺新年的日子，她却陷入了一汪泥潭，四周漆黑无比。
她缓缓地抬头，用手擦干脸上的泪水，定定地看着几步之外的他，声音早已嘶哑。
“周扬，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她说这话时，脑海里满是他对她告白时的情景。她将一颗心捧出来交给他，听他的甜言蜜语，听他说要娶她，在她还做着幸福的公主梦时，她的王子却突然消失，一别多年，再没有音讯。
她总觉得，是他负了她。在意大利的小街上，她有太多的问题想知道，却终是忍住，说了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她站起身来，极力作出一副平静的样子，一字一句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在等你。”
许是压抑了太久，又或者早想问他这句话，她没给他喘息的机会，脱口而出，“你知不知道，绝望的滋味是什么？”

周扬
他记得母亲摸着他的头说，让女孩子哭的男孩是坏孩子。每当她哭时，他都会递给她糖果，抚她的发，带她去花园看花，偷偷吻她。他现在一无所有，除了手里这把吉他，所以他弹奏的手指有些发颤，迫切地想要音符代替他，抚她的发，吻她的颊。
他听着她的哭声，在耳边渐渐放大，所有的音符都失去意义，在能触及她之前，就已沉重如铅，砸在地面。琴声开始变得杂乱，奏乐人的神慌一览无余，最终在错拨琴弦的突兀一声中，他停下了徒劳无果的所谓安慰。
他不仅是像捉迷藏一样躲上几分钟就再次出现，这一次重逢相隔十年。所以也无法像儿时那样能将她轻易安慰，不用纠结对错只要有糖就能讨好。面对了十年残酷现实，还妄图在这一刻重回天真烂漫的时代。他终于承认，他们都已回不到过去了。他自嘲般抬起嘴角，很认真地想了两分钟，一字一句都很郑重，也很生硬。
“很抱歉，在过去曾对你许下了那么不负责任的诺言。很抱歉，在过去那么不负责任地离开。”
他提起吉他，走得很慢，最终还是走到她身前，轻轻将吉他横放在她脚边。
“现在，我依旧很抱歉，要再次不负责任地走开了。”
手缓缓抬起，在她的头顶上虚作了一个抚摸的动作，生怕脏了她的发，吸了吸鼻苦笑道：
“你看，这是我最后的东西了，却依旧无法让你停止哭泣。我给不了你快乐。”
以后，你就不要想起我。最后一句，他舍不得说出口。脚转向街道尽出一片黑暗的方向，他终将回到那里。

陈颖
琴声逐渐紊乱，就连此情此景下的她都听出了里面蕴含的烦闷与凄哀。画如心声，文如其人，都说乐器最是能体现奏乐者的心性，如今看来确是不假。
她不再花季，等不了一个又一个的十年，不敢拿一生同他来赌，为人子女，她还要给父母一个交代。没有意料之中的他的手掌落在发梢的触感，她突然感觉有些累了。
“除了抱歉，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每一秒都漫长得如过一生，长久的静默，让她有些不自在。他离开时，她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伸出手挽留，只止住了泪水，平静了内心。
她想知道的，都融在他一句“抱歉”里，成为永久的谜团，随着时光的流逝，消失在世事迭变之中。
她终于懂了，他们的感情，早在十年前他离开时，便注定是一个苦而不得的悲剧。这个故事里，他们都是受害者，没有人胜利，更没有人喝彩。
她苦笑了一声，此时反而坦然。脚边的尤克里里上沾染了几片雪花，她弯腰拾起，指尖想要触碰琴身的每一个角落，上面弥留着的还有他的温度，他的气味。她闭上双眼，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想要将这段相遇永远铭记。
“从此，各不相干。”
她对着空气说着这样一句话，又像是说与天地来听。转身回到刚刚那个小礼品店，店主已经回来，她买下了那个泰迪熊，并请店主如有机会便将尤克里里交还给他。
夜色又深了几分，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大洋彼岸的父亲，再抬起头看了眼他离去的地方，朝着不同的方向，隐在了夜色之中。
短信只有寥寥数字，“爸爸，我答应和谢氏企业的订婚，后天航班回国。”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