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云丹第一次见到山鬼谣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刚从长歌门出来,穿着一身利落的江湖短打,少年剑眉星目,露出的小臂肌理分明,透着满满当当独属于年轻的活力,看上去不像一个长歌门里的老古板,倒像是一个丐帮弟子,举手投足都是那种轻剑快马快意恩仇的意气风发,后背负的那一把清贵的盈缺琴则显得与他整个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眼中有一种来源于绝对强大的压倒性实力的骄傲与不屑,整个人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在空气中散发着幽幽寒光,但却并不冷漠,反而像火一样熊熊燃烧着,试图焚尽任何敢于但又不配于接近他的人;而云丹则截然不同。在入了浩气后,因着长年累月的征战,从巴陵到洛道,从瞿塘峡到南屏山,她常着一身青碧色劲装而非纯阳宫女冠通常所着的隽逸道袍,如同一枚琳琅玘玉,温润冰凉又暗藏凛冽风骨。
过不得多久,那个看起来像个丐帮的长歌门弟子便因为战功出色而与云丹共同成为主力将士,守浩气盟一方山明水秀云淡风轻。山鬼谣一手平沙落雁江逐月天用的出神入化,乱军中敌方上将在他的音律操控之下如同一尊木偶泥胎,而云丹使一把长剑,八荒归元大道无术令人闻风丧胆,势如破竹。
那几乎是云丹一生最为洒脱恣意的日子。阵前斟酒白马青衣,红妆伴着戎马与风中猎猎作响,只身立于天地浩然中如同杀神谪仙,年轻人的心中总是有这样的不切实际但又光明无比念想,仿佛仅凭手中长剑便能护一方天下苍生悠悠黎民,恨不能以浩气之身战死。
更何况,她的身前身后总有众多与她共同作战的同袍,和一把泠泠琴音。
贰
南屏山浩气盟营地。
常年的征战未折损云丹的风姿,反而令她比寻常人多一份大气;出众的睿智又使得她没有武夫的莽撞而显得沉稳冷静,眉宇间血雨腥风浸润出的杀气被山眉杏眼所中和,像绝世神兵般有着内敛的锋利。在军帐内,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眉峰紧蹙,眼前沙盘红蓝混杂,山河如残局。而在帐子外,则可以听到杂乱来去的脚步声,今日恶人谷大举进犯,前方战事吃紧,而她则意料之外的受了伤,不得已回来分析局势。
云丹抬手有些烦闷的揉着额角,以她对恶人以及浩气将士的了解,尤其是在作为浩气盟屏障的南屏山这样易守难攻的地方,更不可能出现这样几乎压倒性的局面。而细细思来,更令人惊恐的则是,对方似乎对她的打法十分了解,而并不想对她,或者说对在南屏山的浩气盟守将们赶尽杀绝,而仅仅在于取得战争的胜利,击碎他们对于自己的信任,又或者说似乎仅仅在享受胜利的过程。
她并不是没有想到对面是谁,虽然在内心深处她更愿意相信,那人并没有背叛浩气盟,而是像他们对外界所说,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了;但唇边呼之欲出的名字让她又有一种可称得上是微妙的兴奋感。云丹不是指挥,而她知道恶人谷指挥身后一定有那人的鼎力相助,固然对方了解她的打法,但同样的,她也对那人无比了解,这一次次的征战,对别人来说是一次次的征战,而对他们二人来说则是人心之间的博弈,拼上所有泥炉醅酒的时日,换来流血漂橹两岸遥遥相望,。
没有什么比昔日旧友兵戈相对更残忍,但同样也没有什么比昔日旧友兵戈相对更加引人入胜,那是强者在顶端的高处不胜寒的同时,能够享受到的一点点棋逢对手的愉快。
云丹闭眼摩挲着剑柄,支颐回想起当日两人切磋时的情景。她生太极吞日月剑气纵横逼得山鬼谣寸步难行,而山鬼谣同样以宫商角徵音律环绕令她左支右绌。虽然相处的时日并不长,但令人诧异的是,两人总有一种堪称诡异的默契,而且并不仅仅表现在战斗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妙配合,也体会在各个方面。两人都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又一个张扬一个沉稳,故在外人看来,两人虽同样强大且在阳天分坛共事,但看起来并无许多交集。
云丹不知道山鬼谣知不知道自己的心意,而她也并不想让山鬼谣知道。泱泱乱世人如草芥,忠义外不堪儿女情长。
叁
山鬼谣裹紧了身上破破烂烂的深色披风,有猎猎罡风从帐篷外吹过,案上并排放着的青玉流与盈缺,琴弦正因寒意而微微颤抖。
自小生长于千岛湖畔长歌门而出师后即加入山明水秀的浩气盟的他来说,不论是昆仑的冰天雪地还是恶人谷的穷山恶水都让他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在年幼不懂世事无常的时候,他曾想,要走过大江南北,从浩气盟到恶人谷,从圣墓山到北邙山,从阴山大草原到苗疆毒神殿,负着琴提着剑,一派年少轻狂恣意风流;打一打狼牙杀一杀倭寇,如果再无聊的话,就穿起蓝袍或红衣,搅入这西北与东南之间的纷争不断。在这里待腻了就去另一边,无牵无挂,历尽世间百态快意恩仇。
后来,他出了千岛湖,走过巴陵洛道南屏山,像之前所想好的那样,在谢渊面前以手抚膺:“我愿意加入浩气盟。”而后他仗着一腔壮志与一把七弦琴,成了浩气盟出名的“鬼尘将军”使人闻风丧胆。
再后来……
他发现,当他想要进行最后一步计划从东南一路跨至西北,走过昆仑进入穷山恶水的恶人谷时,他发现他却无法脱身了。
无论是他自幼便习惯的江南的温润气候,还是身边穿着蓝裳的同袍,亦或是他总是刻意不愿提起的那个着青碧劲装的道子。他享受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虽然她总是在切磋中输给自己,但,山鬼谣能感受到云丹心中汹涌的暗潮。
她绝不会仅仅局限于此。
那是一个想着家国天下的人,大厦将倾之际力挽狂澜之能,似乎正蕴藏在她纤弱的手臂中。也绝不同于那些整天想着打打杀杀喊着踏平恶人谷的莽夫,她冷静自持,堪称有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之将才——终归可能是被华山的雪冻冷了心肠骨血,总是自持得近乎无趣,如同一汪澈然的深潭,虽能吞天沃地,却也一望见底。
可能这就是她与自己相差的地方?山鬼谣不无自负地想。他曾与破阵谈论过云丹,那人却并不如他所想,承认她的才能,出类拔萃但还称不上凤毛麟角举世无双。
她缺一字,那便是自己最为缺失的狂。
同样的,在那次谈话中,破阵对他说:“或许你应该多去刺一下云丹。她同你截然相反,你所缺失的,正好是她所长。”
是了,她的沉静,似乎完全与自己背道而驰。
但他们仍有一种无法抹去的诡异的默契感,可能这就来源于山鬼谣所感受到的、他与云丹那份不可言说的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