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中有乐坊，名曰玲珑丝竹。里头听的，也正是丝竹之乐。忽而有兴致听听民间乐坊奏乐，遣人事先要了二楼雅间，隔珠帘，观楼下演出。瞧了一会儿，便觉那弹琵琶的姑娘甚合心意。怎料一曲尽，又换了一个。霎时不大乐意，仗着贵客之尊，回内间坐着，遣人去将那乐伶叫来。 】

（在遇见定麟之后，我见外客的次数不觉多了起来，许是卸了防备，许是因着有了知音，盼着若能再遇上一个知音，便更好不过了。那日后，我将那块玉佩放在了锦盒里，很长一段时日都未打开它。）
（传话的伶人说是位女客，倒觉得有些意思，便没有问些甚么刁难的问题，仿效汉仪，覆一方薄纱掩了面，直至内间才与人坦诚相待：）教贵客久等，是花间的不是了。

【 她来时，我正观侍女沏茶，烫壶温杯，凤凰三点头，行云流水，挑不出错。复转眸，袅袅婷婷一个姑娘，薄纱覆面，步姿娇软 —— 有趣。 】并未等很久。你叫花间？
【 饶有兴致，眉眼带着笑，巡梭过后，抬腕虚扶，示意她于跟前圈椅落座。 】方才听姑娘一曲，意犹未尽，故冒昧求见，还望别见怪。

（她身上有些熟悉的影子，是容貌或是气度，我几乎一眼就晓得她的身份，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直了身子向旁侧一望，做个示意，便见侍女退至一旁，而我于人身前落座，乐伶的华衣曳得老长：）是，花间独酌的花间。
（这本是个极风雅的名儿，但父母逝世后，我再不用“花间晚照”的“花间”。柔荑往桌上将将一搭，指尖仍有些痕：）没有甚么见怪的，姑娘是为了寻知音，才邀花间来见，不是么？

【 宫中美人如云，诞下的帝女虽同生一枝，却都是不同的花儿。可层层挑拣过后，纵性情大不相同，各宫娘娘都是那般，云端上的人物。我如今瞧她，倒像是俗世人烟里开出的青莲，格外金贵些。 】这名字倒美。
【 低言一句，眸如水澄澈，闻得后言，又笑： 】曲乐之事，于我，也只好不好听之别而已。我适才听你一曲，觉得悦耳，却不知能不能算得上是你的知音。

（我从不奇怪能够听到旁人夸赞花间二字的美亦或是雅致，诚然我也觉得，阿玛给我取了个好名儿。）
（琴曲于普通人来说的确没什么分别，可他们同普通人是不大一样的，若是他们能够觉得好的东西，一般都不是凡品——想到这儿，我的确有些窃喜，毕竟许多客人都说，花间姑娘从不奏些欢快的曲子，不是缠绵悱恻便是凄清悲凉，约莫是个不甚讨喜的名伶，虽我从不自诩名伶：）曲乐一事，亦讲缘分，姑娘同花间的曲子，约莫有缘。
（话间我端起面前的茶盏尝了一口，这方才想起今儿的侍女同我说白菊用完了，过几日才能再送来，眉头稍蹙，不动声色又搁了杯：）花间相信，姑娘不是个轻易觉得一曲乐曲悦耳的人。

有缘？……嗯，有点儿道理。
【 佛谓诸法无我，今日至此听她一曲，阁中一晤，皆是缘所起。恰她这几句话称了我心意，也就有意与她多聊几句，并不急着听曲儿。 】这句话听着，倒像是在夸赞我。
【 闻后言，不禁莞尔，亦觉有理。宫中乐师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若自小听来皆是仙乐，凡音怎能入耳。她倒是通透。 】

（她赞我在先，我岂有吝啬赞她之理：）是也不是，花间称赞姑娘，确有私心。
（若不是她非凡，又怎证方才我一曲亦是非凡？《琵琶吟》虽不难，可各人心性不同，经历不同，所奏乐曲便不尽相同——便如方才我所奏时，想起那位说要先与我相知的人：）花间相信今日遇见您，亦是缘分使然。

【 四九中听来的夸赞不少，尤是宴席上，见人留三分薄面，话说得好听，路才好走。可如今听她数言，稍加琢磨，倒像是真心实意。索性承了，续言： 】即使如此，也应是你琴曲上佳，才能入我耳。
【 言谈间，揣测她性格，如涓涓细流，不紧不慢，说得人心中熨帖。 】不知我可有幸，再听一回花间姑娘的琴曲？

（我颔首应她，只怕旁侧的侍女也傻了眼，这可是头一遭，说出去不知嫉妒死多少乐坊的常客，约莫那位知音也嫉妒的紧，想想倒是惭愧，他那厚礼，我却仍未想好怎么回。）
（抬手止了侍女要出门取琴的动作，我再看向她，目光温和：）亦是花间之幸，只不知您想听些什么？花间不才，除却琵琶，亦擅七弦与箜篌。

【 适才听的是琵琶曲，却不知她又擅七弦箜篌。我素来不是个什么专一的人，这几样，她点出来了，我便都想听。可也不便明言，略思索过后，应道： 】箜篌倒是少听，不若就先听箜篌吧。
【 一个先字，心思表露无遗，面上却不显，漫不经心地搁下茶盏，对上她眸子时，又是一笑。 】

（我读出她话里的意思，却不急着回绝，雅间内正有箜篌，起身往内，绕过半透的屏风，落座于后，手置弦上，绰绰的身影正重在屏风上的一枝莲上，拨弦起音，借琵琶轮指，正是一曲《湘妃竹》。）
（年幼曾随阿玛游览洞庭，此刻回想竟唯剩下些悲戚来，是以曲中除却柔婉，还有些难以言说的凄凉，待到曲终，似有所感怀，终未发一语。）

【 屏风相隔，只有美人儿轮廓隐隐，瞧不分明，乐声传来，静神而听，待一曲终了，余韵未散，一时静默。 】
【 细细回味过后，琢磨出几分凄凉，却又疑惑，不知她往昔多少故事。 】听着，倒是颇有深意。
【 湘妃之典早有闻说，可她这段曲，恍惚间，又不只娥皇女英之苦。眉一弯，却不细问，且看她是否有相告之意。 】

（眼角有一道水光，微热着滚过侧颊，沿着下巴滴落在前襟，在月色的衣料上倒是瞧不清洇开的水渍，我抬袖拭了拭面上的痕，这才起身绕出了屏风，朝人屈膝拜礼：）实在是花间失态了，怕今日奏不出甚么让您称心的曲子了。
（我在回绝她，左右已经答应要为她破例奏一曲箜篌了，观她不是不讲理之人，应能听出我话中之意，亦不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