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微光蹭过，数道青烟自小檀磨就的红屑蔓生而出，自发向上，袅袅荡荡。如同是风有意拎一管足毛的狼毫，饱蘸满腔浓墨，曲扭着划到底。从水淋淋的混沌到枝干清晰，再擦出斑驳的飞白，最后烟消云散，降下满室暖香，驱散了神明脚下一砖苦寒，也叫跪拜在伽蓝菩萨前的兴安暂且超脱了俗苦，匀得菩萨片刻清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应作如是观…"末一句偈语在他那一口微黄而结实的牙里反复咀嚼，渐成浮沫，可他总觉得滋味是越嚼越浓，层层甘苦喷薄而出，残瘀在舌根，吞不落，在喉头积涌翻腾。
"佛说是经已…爹！"清脆的童音发自五步开外，绕在梁顶，兴安不回头也知道，是长随景荣掀帘进来了。八岁的孩童竟不懂得怕，冒着冲撞上司的罪径直接过口来，也不分辨究竟是贵珰一时忘了词儿，还是那一心求静，求空的虔诚信徒刻意为之。心地直白的稚子顾不得那许多，一张银盘样圆润的小脸此刻正满盈着隐忍的怒，"爹，白太监来了。"
"景荣，应作如是观。"仪容鱼雅的生菩萨缓缓掀起眼帘，用无参一丝情感的告诫回应孩童的隐怒，平静的背后藏着近乎执拗的坚持。他不起来，真如木塑的罗汉，仍那么双手合十地跪着，只是腰板直了直，撑出了一身清骨。
"让他进来吧。"

照常贴里着身，随步伐荡开绵密扭曲纹路，踏入庙门熏香铺面尽是好闻。手缩袖中象征性滚动菩提子只为刺激指腹神经带来情绪冷静，本不信佛也笑因果报应，碍于情面跟着抄了些佛经带来。步伐沉稳而富韵律似步步生莲，下颚微抬骄纵模样，从康庄大道往里头走去无视了两畔的木刻佛像。
常言立下大功祸因早种，之后要四大皆空，四大皆空只是笑话而已。
一心向佛的人什么时候都是春风拂面，上前几步手掌捏住贴里绉边撩起弧度躬身请安，声音出口自带笑意。墨汁已干，透出淡雅香气被光一透过去立刻有了禅意。倒是自己一副政客模样世俗味道极浓厚败坏场面。
不可置否笑笑，于怀中摸出几卷为迎合人喜好而抄写的佛经恭敬上承。垂眸时狐目一瞥看到人身边的小太监，牙间细细咀嚼了讥讽味道的笑，的确是个白净的娃娃，喜怒表于形就干不了大事。
“儿子给干爹请安了，干爹如今模样越发似个菩萨。”

"景荣，去吧。"
装裱精致的卷卷经典横在眼前，不去接，不去看，换那年轻的小子做卑躬的泥像。久曲膝头的贵珰松了松筋骨，站起来，缺乏活动的上下关节发出一阵哔卜脆响，身动，眼动，一颗心如鼓擂，砰砰作响。三两步摇过去，他自去推窗，任竭力呼啸的寒风冲撞进来，将一室暖香冲撞殆尽，风头逼着两袖向后收束，勒得那玉山一样的背影愈发清癯，劲削，瘦得像一柄生筋的尖刀。远处湖畔有客抚琴，渺渺传来几声清响，断续的，微微发颤，又分明延绵不绝，直化进这一方苍茫天地。
"秋声，平沙落雁。"兴安满腔的怒早被这悄怆的寒冻成了凄凉，他转过身来，逆着天光，笑的一如往日那般温和，"这抄的什么无上真经，也值得你白太监耽误差事亲自跑一趟。"

头次见到人未接过这几卷佛经，常年精明的直觉嗅到有些莫名意味时分猛然绷紧，带动得面庞消散些柔和。
同样的动作不曾改，细细想来人之所以如此举动的因果关系时闻见携带于身的玲珑香球散着冷清的香，回神才知窗已被推开。冷风陡然吹得一缕发自乌纱之中划出，缭乱扭曲在飞扬。
“干爹于我大恩也，差事比不上。”
圆滑世故，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与自己斗。调整呼吸一步未动，双手伸出承受着经卷的重量如同卑躬屈膝承受着生存的压力。点上檀色脂的唇满带艳色，半冷半笑。
风刮的越发狠了，美妙森冷的感觉盘旋而上最后定在脑子里，时刻提醒着自己。指腹不动声色抚过经卷，抄写时尝试理解那世间所有学佛之人的心思。可惜不行，越是研读那清心寡欲的书籍，野心的火苗越是扑腾。
“干爹今日怎的。”

"很好，还有什么说辞，接着说。"
舌灿莲花，头头是道，那人用同样的姿势跪在自己先前伺佛的方砖上，腰板直，底气足，口口是生存，句句是尊严，当真是话不尽一捧辛酸泪，说不完的一片志士心，当真是好个聪明儿子。
可惜了，道是邪道，话是鬼话，心是黑心，黑了心的莲花里生不出菩萨，生的却是非天，恶鬼，魔波旬！
什么生存，什么尊严，不过金银钱财，不过高官厚禄，从小的四书五经，仁义礼智，恩重如山，抵不过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兴安怒极反笑,倒不是笑他那份争心，是笑自己，笑自己半生心血浇筑出来的，竟是这么个没头脑的吃敲才。
是他自己输了，是他输了！
兴安用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为自己满上一杯，焦黄的茶汤冲进碗底，腾起白雾，像泼了瓢滚油，正浇在暗火上，没有激起烈焰掀天，就是要炸膛。

人匆匆地来，又匆匆的去。一把大火后什么都是白茫茫的，兴安只觉得这天地好像被什么神力从八方扯开，无尽地延伸，越来越大，而站立天地中间的人则越来越小，开始小的像一个无依无靠黑点，最后被彻底的白吞噬其中，消逝不见。
一阵没由来的冷从他脚心钻上来，直挤到五脏六腑里去，又砭进骨髓。
老兴安忽然打了个寒颤。
白鹿原最后说的什么，做了什么，怎么出去的，他仿佛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也没有阻拦，没有挽留，仿佛灵魂在最关键的节骨上出了窍，飞出了这佛堂，飞出了这河边八所，飞出了这滋养他，成就他，也压榨他剥夺他的紫禁城。在这取与舍，生与杀，慈悲与残忍，选择与背离碰撞出火花的刹那空白，他的思绪开始超脱，穿越，直穿越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个所有孽缘的开始。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业障。
有挂碍故，所以心生恐怖。
咚——
木鱼一声响后，万籁归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