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忙碌整日，回府晚膳用毕，半撩起帘子，倚着门框，望院内一地皑皑白雪，唯让人清了中间一条道出来。室内有火炉，里面烧着上好的炭，暖了里里外外几间屋，室外是朔风凛冽，呼啸而过时还卷起零星雪花。只要跨过门槛，别之天壤。正神游天外，家丁来报，珠赫勒来访，若没记错，他们家的这位六少爷是今年举子之一，大抵意图便晓得了。点点头。 】
请进来。
【 帘子放下，转身回到堂内坐着候人，彼时，炉边搁着温好的酒。我想起词科将开的那阵子，在茶馆里碰上珠东瞻，说起二年那次科举，说起弘文馆初遇的事，说起这回词科押宝的玩笑。我心里是好奇的，毕竟有珠东瞻夺魁在前，他的六哥，会是如何性子，来找我，又会说些什么？ 】

【一进门，那刚刚只不过是稀稀落落的雪花竟猛的越下越大，拢紧外袍，加快步子，跟在小厮身后。汉人着重庭院修饰，容大人的府邸，虽说被这大雪覆盖住八九，却也能看出几分轮廓几分情趣。只可惜，如今我这一颗心七上八下，也无心留恋。】
【入了内堂，撤去外袍，发现他早已安坐内堂，一身寻常衣袍，身旁放着炭火盆，竟晕出一份与平日不同。三步并两步上前，拱手。】
后生符瞻，今日冒犯上门，叨扰容大人了！
【他如今官居吏部重职，与我家交情也不算少，今日我冒着风雪而来，来意自然大家心知肚明，最怕的便是他客客气气，拒人千里。如今能在这内堂相接，心中自有了谱。】

【 许是他顾及白日来寻，我可能会在署衙办公，令他扑空，方选了这么个时辰上门，而这抉择，不好评判适合与否。 但莫说是我与珠赫勒这辈有些交情，在旁人那里也定会看在他家那几个长辈的面子上见上一见。 】
【 听他自称“后生”，不由想笑。实际上，确也笑了。毕竟说到底他与我同辈，我不过比他虚长几岁，难道是怪我入仕太早？可也没纠正、没拒绝。 】
没有的事。倒是你来得恰好，正能陪我喝上几盅。
【 很是随意地指指那套酒具，让他自便。至于自己，早已斟满一盅拿在手中。 】
我呢，不与你兜圈子，你也不必跟我转弯。
【 向后一靠，触到椅背，将主动权放给他。 】

【随他一同入了座，窗外雪花依旧簌簌的下个不停，万般赖静。眼前这人，年岁大不了我多少，不过数年的官场历练，眉角眼梢都带着不同于我等的成熟稳重。便只论此，跟他道一声晚辈后生，也算是合情合理。见他让酒，方觉发现碳炉上温着的竟是酒壶。】
容大人不嫌弃，符瞻自然要舍命陪君子！
【自顾的斟满一杯酒，垂首间，闻言，手略有停滞。抬起头，仍带着笑意。】符瞻怎么敢在您面前耍滑转弯。【端起酒杯，不收笑意。】符瞻先敬您一杯！
【酒盏相碰，一仰而下。我平素不爱饮酒，酒入直肠，差点呛出眼泪。一手掩着嘴，另一手执壶又满上一杯。】
家父常说，容大人青年才俊，实是我辈之楷模啊！

【 说是让他开门见山直入正题，到底还是说了句有的没的。并不认为他最后一句是奉承，但纵使是真夸奖，亦不信是出自他父亲之口。为何如此笃定？恐怕是因自己明了，年长那辈欣赏的类型绝不是我这种偶尔张扬大胆，平时心思与讲话花哨的。皱起眉来，故意压低了嗓。 】
不会喝就慢点喝，难道还想醉在我这？
【 灌饮宜用大碗，既是小盅，单为附庸风雅一回，也要慢品缓啜。轻声重复。 】
青年才俊、一辈楷模——
【 一笑。他不说，我说。 】
莫提珠赫勒大人。按你考虑，有何品性方能担这名头？

【到底是年纪轻，他一句调笑竟让自己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便放下刚刚拿起的酒杯，三姐常说我是个脸皮厚的，只可惜，这脸皮在此等关键时刻，竟丢在家中忘带出门了。我私下来寻他，家中人并不知晓，这也就意味着，我此行只能成功，不许落败。】
让容大人笑话了。
【如今屋外天色已全暗下，倒是因地上积雪，白晃晃的映在窗子上。屋内只点着几只蜡，倒也明亮。品性二字，为官之根本，有才无德不如碌碌无为，身居高位也只是劳民伤财。寒窗苦读十余载，若当真讲这些自然能口若悬河，可如此，我又与他人有何不同？】
【指尖摩擦着酒盏杯腹，想了想，抬眸说道】符瞻不敢自夸，容大人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得出是真是假。只不过，男儿志在保家卫国，成就一番事业得以光宗耀祖。【顿了顿，看了看他的面色，续道。】别的倒不敢妄言，符瞻苦读十数载，为的便是有朝一日一展宏图。这份心思，倒是坚定不移。

【 他倒是对我蛮坦诚，儒人强调功名利禄、繁华三千尽是过眼云烟，但人生在世本来就是数十年光景，细论起来，自身还不本就是归于尘土的命？这么看来，与那些云烟正相称。云烟是要的，但不是唯一要的。于是，究竟怎么把它要来，就成了千百年来人们在捉摸探索的高深问题。眼帘微垂，目视占据瓷盅一半的清冽佳酿。 】
我如今，还算不得有什么成就。不过，却期待以后有那么一日能与你再论此篇。
【 心知自己那几个疑问颇有些为难人的意思，所以对他这四两拨千斤的回应还算满意。至于他具体思虑如何，我不再问，不宜问。 】
说得不错。既已能审视自我，勿忘衡量时局。你从你九弟或麒侯那里，可有了解？

【读书人求功名，圣人所谓的为国为民也不过就是个由头。古来能杀生求仁者寥寥无几，大多数都身处高处，为自己为家族而努力进取。人生数十载，多数人碌碌无为，能看清的所谓的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的，不过都是经历了巅峰之处的教世之谈。我家中多人为官，官场二字对我而言，好奇多过其它。】
容大人过谦了。
【端起酒盏，自顾的抿了一小口，这个时候，酒香方才品出味儿来。】
与符瞻而言，他人之言不过就是过耳听听罢。符瞻家中为官者甚多，珠赫勒满门皆是忠君爱国之辈。符瞻既然有心，自然是受了叔伯之辈的教导。至于时局。【顿了顿，续道】符瞻懂得时势造英雄，也懂得，时局多为人造。

【 已饮了数杯，将杯子一倾，一滴不剩。猛然抬头，虽是漫不经心甚至于懒散的笑在嘴边蔓延，注视着她的眼神却认真得严肃。两个字咬音咬得格外清晰。 】
没有。
【 没有过谦。正三品又如何，运势上等又如何？远远不到松气之时，一席之地是有了，但难说脚跟稳了。甚至，要比以前更危险，因为开始触及山巅，开始引人注目，开始会有杂七杂八的讯息扰你安宁。一室静默。半晌，移开视线。 】
你来找我，我不瞒你，这其实是相互的。
【 他和他九弟有些不同。珠东瞻似乎并不想掺和到漩涡中，但我想，或许眼前这位有这个野心。 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又抬抬手，意在问他还要不要。 】
你在等，我也在等，当然还有别人在等。你还有时间，如果要踏进来，一定要――看仔细。

【酒入人肠，竟令人清醒不已。眼前虽状况不明，可这一步如若不迈出去，日后垂垂老矣之时悔也只能悔自己无用。面前之人眼神坚定，面色沉重，我不晓得那是怎样一份心性。只得执壶替我二人各满上一杯，今日我寻到他门前，日后共饮一杯，也未可不知。】
【内室此时静默不已，独我二人轻声交谈。相互吗？或许吧，为官者，处事者，讲究的便是关系二字。与你相关与你无关，与你相好与你交恶，各有各的相处之道，而我二人又是何种？】
容大人事事通透，符瞻愿意一闻。【他说得对，众人皆在伺机而动，能按捺住性子的，日后方才可用。】符瞻如今，倒是想听听容大人对今朝博学鸿儒一事有何看法。

【 珠赫勒代有英杰出，且相比别的满族大姓，它有一独特之处招我视线――年长一代已退而余威尚存，现处于朝中的皆是瞻字一辈，且数量不少，总有人想再登麒侯之衔，领兄弟并进。若能友之，对己方增益良多。此外，珠赫勒多与皇室结姻，连通诸王。需防的是，不能逼急。东瞻性平，对这没多大兴趣，于是不跟他多提。这会儿，来了个目标。 】
汉儒不平，向来有之，是是非非，我早已不愿谈论对错。事发，官民反应中不乏偏激之辞。最末，是瑞郡王献策，圣上纳之，仅为求贤。词科能否网罗来历年科举得不来的人才，我不知。但我想，有志之人，总会上门。
【 仰头喝了口酒。 】
你从容府大门走进来，或许你也曾迈过别家门槛――
【 眯了眯眼，似是薄醺，可又似是再清醒不过。 】
你刚才说忠君，我现在说：君在乾清。
【 我压根不必忌讳遮掩立场，这就是早早挑明的好处。在别人似透非透、谨慎周旋，生怕暴露，失了先机时，我已占先机――他如果顺利入局，则很快就会知道这满朝皆知的事；他如果未能如愿，于我也无弊害。 】

【他是汉人，又身居重职。吏部的官不好干，权衡利弊，却总有人不满。满汉之争自大清入关起就不曾有过停歇，汉人做了千年天下，又怎么会甘愿让于满人。这所谓的仕子争论，不过是表面不足为道，其背后如何，方才令人寻味。】
满人马上得天下，武力解决的不过是大势纷争。汉人治理天下之道，千年已成体系，咱们也只能顺其道。只可惜，总有迂腐之人将满汉区分过细，鼠目寸光，也只能看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此等糊涂人，白送上门，相信容大人也是不屑。
【如今朝野上下皆知，朝堂上的纷争，不过是至上那二人之争。而立场与我，要有，却也不宜过早。暂且不说自己如今不过是一普通世家学子身无半职，就算日后能仕途坦荡，如今这保证或是立场，也不应过早而下。现下他清楚明白的道出身处何方，竟唬得我手足无措，说到底，皇家之事风云莫测，风往哪吹，岂非我等可预料？】
容大人果真坦荡率真，来来来，符瞻再敬您一杯。

【 满人入关历经几代，哪有那么些多余心力去恨什么“武力争来天下”？想造反的话，恐怕还能吸引我的注意，一味吵吵嚷嚷毫无用处，只能招来祸患，说不定还要牵连他们口口声声所为的无辜“一族同胞”。满蒙二族若自诩高人一等，我管不着，但内里想想就罢了，非要外露出来的，我只能说：不嫌事大。归根结底一句话，满汉在我这不是分别，凡因这等无聊原因波及到我的，一概厌之；殃及自身又不能让事态有所撼动的，一概鄙之。 】
【 他转移话题，意思再清楚不过。本就没指着要他当即表明忠心或者翻脸不认，若是他冒冒失失做了选择，反要怀疑自己眼光有失、珠赫勒之荣所托非人。要他看个仔细再下脚，不是玩笑话。当下长眉一挑，神情一变，仿佛二人在谈论的从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轻松闲嗑。朗笑着，举杯迎上去。 】
对，喝酒喝酒，这才是正事！来！

【他自然是聪明人，满汉之争历时悠久，他以汉人之身，立于朝堂之上，每每有大儒公开妄论朝政，或是被人检举，或是以汉人为整体妄加评论，到了他这，估计也不是那么好受的。更何况，吏部掌管朝堂上上下下官员考核等大事，能做到滴水不漏，也是他的本事。如今他能在我这一介小子面前袒露这些，先不管是真是假，其中的意思，我大概也能猜到几分。】
【喝到这个时候，酒气方才上头，心知不敢再喝，亦不敢再多说什么，放下酒盏便推说不能再喝，他也是有分寸之人，今日与我话至此，已无须再多言，便嘱咐人送我回府。我再三道谢后，倚着徐六，告辞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