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在往宁馨苑的宫道上，不经意的一瞥间，看到枝头丛中的花，才恍惚记起，又是春了。）
（从龄乔死后，日子浑浑噩噩，怎么过都好，唯一上心的便只有筹谋如何拉下太子，东宫换主，更恶毒的甚至还有怎样能让他们惨死，好为龄乔付出代价。）
（我已经越来越难笑出来，除了面对南淮之外，在王府内我甚至于有些喜怒无常了，从前的温和与好性，也都在这些人事磋磨中，被消磨干净。）
（行走的脚步在一树玉兰下停止，我仰头看了花枝，而后折下一支，便又继续前行。）
（宁馨里都是苦药，春来了，也该让母妃知晓。）

【几载光景，逝子的伤痛仍不能平。清淮丫头多侍榻前，却久久未见旬儿，知他所图，仍不免悲伤。前些日子休憩之时，忽觉得梦到了明钰，彼时痴迷于人皮鼓的小丫头现在已经成了襄国公主。梦醒下人来禀，却知那并不是梦。只是不明，她为何要走此一遭。】
【初春踏歌，宫里却并不清明，永珍的死讯很快传了来，中毒而亡。听有传言，这事是太子做的，心里倒是略有些错愕，太子初入东宫根基尚不稳，做这样的事对他百害而无一利，怎能是太子所为？想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身旁丫鬟也围了上来，待缓过神来，外面又下人来报，岷王来了。传。】

（随婢女往内，一路走却又觉一路难行，上次来还是皇贵妃的生辰当日，那天我来时她服了药睡着，沉沉的，而我，也只坐在榻边片刻便走了。）
（内室之中咳声不断，待我进去，却见她靠在榻上，平缓着呼吸。）
：母妃。
（我轻轻唤一声，便上前坐在榻旁的小椅上，凑着身，将手中花枝送她手边。）
：春来了，我带了玉兰花给您。
（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无烦无忧，眨眨眼，看着她消瘦许多的面容，顿了顿，却还是忍不住覆手而上。）
：您瘦了很多啊。不好好用膳吗？

【许久未见旬儿，怎能无思无念？常常清淮丫头命人去岷王府唤旬儿，都被我拦下，他不来自有他的理由。眼前，旬儿持玉兰而近，脸上的笑容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似乎时间瞬息间就回到几载之前。接过他递过来的花，轻嗅】
外面春景可好？
【自己的身子自己当然再清楚不过，那些汤汤药药说到底又能有多大效用呢，佳肴更是无心品尝，多半也就随意的夹一两筷，便置一边去。但到底不希望儿子担心，只是道】
这些都是无妨小事，厨房供的饮食也都还精致。
【抬手给他理了理鬓间，道】
近些日子可还顺心？

（长久服药令她指上也染了岐黄之味，在她抚发之下一直悬绷在心上的无时无刻不在警告自己的弦突然毫无缘由的松懈下来。）
：外面春景很好，花开了，蝶也来了。
：等您好些就能去瞧了。
（我一面回着她的话，一面慢慢伏在了榻上，话声温柔。）
（肩上的千斤好似都在她几句话里散了，当她问我好不好时，我一怔，又笑。）
：儿子近来过的顺心，南淮也挂心您，几次想进宫，我怕扰您休息，便没允她。
（我尽量的想让她放宽心，觉得一切都好，可我忘了，即便她卧床养病，可宫里的风言风语哪里能被宁馨苑的门挡住啊。）
：您要快些好起来啊。
（一定不要像龄乔那样，留下我和莞辞，自己走了。）

【几载春秋早已无心窗外之事，听他这样说，心里倒想早点好起来去外面瞧瞧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花树，和曾经深爱着的人。倒是旬儿，我瞧他这样说着，却更理解他心里的痛。东宫有主，永珍过世，那都是旬儿最在乎的啊，他又怎能好？我瞧他，笑着点点头。一切仿佛都在心里，只要血脉相连，便能知晓。】
会的，会的。
【与其自己我倒是更担心旬儿，心中抱负不展，姊妹之仇不报，他怎能心安。他慢慢伏在榻前，看着他心里更多的是心疼。】

（我趴在柔软的榻褥之间，一伸手，将她的手纳进自己掌心中，鼻尖嗅的气息都是从小熟悉的味道。）
（在她的声音里沉默良久，拇指磨蹭在她手背上，很久之后，才轻轻开口。）
：母亲，我其实一点都不好。
（长大之后，我很少再叫她母亲，这种有些撒娇的称呼，只在我小时候常常唤她。）
：龄乔走了，是被我害得。
（眼贴着锦被，我不敢抬头看她，怕在她的疑惑里自己忍不住将那些诛心的事情一件件倾述出来，手微微收紧些，终于，我咬牙说了那件注定会让她伤心的事情。）
：皇贵妃……想让我过继到她名下。
（我已经不知道我告诉她是为了询问还是告知，可是这件事，早已经在龄乔走后，就注定了。）
（——为了得到我要的，我就必须站在更高的地方。）

【从没有想过哪一天我会再失去一个孩子，他说的话字字回响。良久，我甚至不清楚那时的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在一阵长久的沉默中仿佛变了整个世界。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明钰会出现在宁馨苑，为什么永珍会故去，为什么清淮那样芥蒂。原来，她一直都在为他筹谋，从昔年的人皮鼓我便知道，她绝不是普通的公主，只可惜生成了女儿身。不知几时，我才回神看着旬儿的眼睛，那双涵满不舍的眼睛同样也能看清我眼中的不舍，想同他说些什么，一张嘴，却竟发不出声音，终于，眸子看向了别处，才道】
她是全心替你谋划的。
【她，旬儿当然知道我说的是明钰。我从不怀疑她敢拿姊妹的血来激怒旬儿，我也从不怀疑她会用最阴诡的方式来对付东宫，或许此生我都不会再将这个丫头当做一个孩子，而是一把狭柄的利刃，既能用来对付敌人，也容易伤了自己。幸哉我与她皆在景仁，稍有风声便可牵制，以备哪天她不再和旬儿同利同谋。】
【强忍着泪水看向了旬儿，我即将要失去他了吗？还是我永远也不会失去他？抚着他的面庞，嘴角是要带着笑的。】
去吧，母亲一直都在这的。
【倚门而望，倚闾而望，不待子归，待子功成】

【我曾以为最痛苦的莫过于死别，此刻我才知道自己错了，这样的生离更使心头刺痛。怎能不想挽留他，只是他要的我这个做母亲的给不了，是我的软弱亲手将儿子送给了别人。那个背影，离开的决绝，我踉跄着追到门口，希望看到他的最后一个转身，直到目光追寻到无尽的远处，颓然瘫倒，方才一直忍着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了，就这样了吗？血脉情深就这样了吗？门外霞光如血，宫人适时递来了帕子，长吸一口气拿帕子沾干了眼角的泪水，就这样了吧。】
【颤巍巍倚着门框起了身，徐步走到了那个装满了教化礼学的书架前，这里的每一部著作都曾阅览不下五遍，每一本线装书籍都曾是我心爱的宝贝，如今我充满憎恨的看着他们，咬着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推到，卷籍四散的狼狈，却给我以自由的挣脱感。旬儿早就看透了，而我却自恃清高的囚禁在这精神的牢笼。受惊了的值夜宫女纷纷跑来，看见满地书籍正欲捡拾，我的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无力】
都扔出去烧了。
【几个宫女脸上依旧是怀疑的神色，我背过身去，望着天际。我明白此刻我最需要做的就是保护好清淮。】
是时候改给皇后吃一记定心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