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修的师父是个琴娘,很漂亮的那种。
前半句话是真的,后半句话,却有待考证。
那天雁门关下着细碎的雪,阳光慢条斯理地打下来,在雪里氤氲出一片柔柔的金光。燕修作为新参军的苍云小兵,被派到武侯祠扫雪祭酒。他将新领的盾刀背在身后,拿着把扫帚赶跑了盘旋在碑前的乌鸦,一抬头,看见一位青衣女子背着一把古琴立在不远处的雪地里,静静地看着他扫雪。
想必是长歌门来访的友人罢。
他自顾自地笑了笑,怀揣着莫名的自豪感低下头继续扫雪,却听见那青衣女子轻咳一声,略带迟疑地问道,“这位小爷,需要一位师父么?”
“嗯……?”他手下动作不停,模棱两可地从鼻腔里挤出一个音节,心下疑惑窦生。
眼前这琴娘手无缚鸡之力,并无半分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也能当个师父么?况且他该是在战场上拼杀浴血的苍云军,与在朝为官的长歌门截然不同,她怕是认错了人罢。
“我的意思是……虽然教不了你苍云的武功……其他地方,还是能帮帮你的。”那女子上前一步,语调带着江南特有的软糯,听得人心里一瞬间柔和下来。
“咳。也罢,多个人扶持也是好的。日后便有劳师父费心了。”
燕修便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彼时琴娘一袭青衣茕茕独立于雪中,秋眸剪水,朱唇琼鼻,端的是一副小家碧玉模样。
但令燕修万万没想到的是,并非所有的琴娘都温婉如斯。
在雁门关待过了一段时间,门中忽有要紧急事,他便将琴娘送回了千岛湖。
在长歌门里逛了几圈,感叹了几声到底是江南地区精巧秀丽,燕修转过七弯八拐的回廊,忽地听见几个女子调笑道,“阿芙的徒儿倒是生得俊俏呢。”
“唉,再俊俏有甚么用?还不是个实心眼。上次带了糕点去看望他,却被他拉到匪寨里,倒把我吓得够呛。”
“你以为人人都像赵师兄一般风流么?若不是个实心眼,也不愿去边关受苦啊。”
“唉……说得在理,但他着实不解风情,倒是新收的小徒儿更加黏我。”
燕修站在回廊后沉默了半晌。
那日他被派去南屏山办事,收到她飞鸽传书一封,说是要带点儿东西来瞧瞧他。
他正在匪寨门前打坐,便顺手把她召请了过来。不料刚一落地,一伙巡逻的匪徒便叫嚣着冲上前来,被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决后,琴娘还一动不动地在原地愣着。
“师父,莫不是被吓傻了?”
“没……没有,为师什么大世面没有见过,区区小贼……不至于。”琴娘这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扭头恰好对上燕修笑意盈盈的眸子,蓦地烧红了脸。
看起来就像胭脂抹多了,一点儿也不好看。燕修捉狭般地想。
琴娘给他传了一道功,又留下一些备用药丸,啰啰嗦嗦地叮嘱半晌,最后才从怀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小心地揭开,里面赫然躺着几块淡黄色糕点。
“呐,为师新做的桂花糕,带来给你尝尝。”
哦,还缀着几朵桂花。
燕修手起刀落砍下一个匪徒的头颅,低头咬过她手里拈着的桂花糕,微微弯起了眼睛。
“好吃极了。谢谢师父。”
他只记得那日晚霞浸染了半边天色,桂花糕真他妈的难吃。
这么难吃他还道了谢,还要如何解这风情?
女人就是麻烦。
长歌门一别后,他便鲜少再见到琴娘,飞鸽传书也是不温不火寥寥几句话。琴娘和师叔常会带着与他同辈的几位师兄弟去武林秘境摸一摸装备,燕修也跟着去了几次,却着实摸不透中原人机巧诡谲的心思,在里面中招数次后便作了罢。安禄山麾下的狼牙军与奚人里应外合,雁门关局势愈加紧张,他便也无暇顾及其他事物了,玄甲陌刀从不离身,信件常是一拖再拖,半年也不见一个来回。
偶尔坐在昏暗灯光下擦拭武器的燕修会想起琴娘那一句话:他着实不解风情,倒是新收的徒儿更加黏我。
他心里微微泛着酸,但也是一闪而过。
大丈夫本该保家卫国,他戍守边疆,不也是为守她清净无忧吗。他从来不会将甜言蜜语说得漂亮,也不像师弟师妹一般可爱得紧,但他若真心实意地对人好,必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的。
他不假辞色,汹涌的感情皆深埋于心。
她优柔懵懂,始终不肯细思他的深情。
燕修只道是他多杀一人,她便少一分危险。纵使玄甲也挡不住风霜雪重,肩头的刀伤已深可见骨,他将云城盾重重插入雪地里,依旧喘息着提起陌刀,刺破奚人的骨血。
雁门关外血流成河,将晚霞染成哀艳的红。
这山高水远的江南,他怕是,回不去了罢。
“阿芙。”
“嗯……?叫师父!”
“阿芙。”
“叫师父!”
“就叫阿芙。”
“你不是嫌我芙啊蓉啊的,一点也不仙么?”
“不嫌了,就叫阿芙。”
一闭上眼便是她娇俏的笑声和明净如春水的容颜,他却没有许她一生的勇气。
是他不配拥有儿女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