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是做机械而穿西装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并不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机油和铁屑；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头发。穿的虽然是西装，可是又脏又破，沾满了机油和冷却液，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形位公差，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图纸上的“机械工程师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车间，所有干活的工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设计的零件又出问题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打印两套图纸，和一套BOM表。”便排出九张图纸目录。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设计错零件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设计错了零件，被追着骂。”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设计不能算错……偏差！……机械设计的事，能算错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大国重器”，什么“机械是国家基础”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孔乙己打印了几张图纸，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读过
211大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五
千月薪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
回可是全是机械越老越值钱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厂内外充满了
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车间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车间主任见了孔乙己，也每
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
道，“你学过机械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机械，……我便考你一考。加工粗糙
度，怎样标注？”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
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标注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制图方法应该记着。将来做车
间主任的时候，生产要用。”我暗想我和车间主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车间主任也从不
将粗糙度当作工作内容；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三角形露个边
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
粗糙度有四种标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机油，想
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机械越老越值钱。”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张机械零件图。孩子看完图纸，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打印机。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打印机罩住，弯腰下去说道，“再老点，我就更值钱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图纸，自己摇头说，“老乎哉，值钱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车间主任正在慢慢的看生产总结，取下粉板，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张修改通知单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干废项目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设计错。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做了个高难度大型非标设备。这种的东西，是人做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修改图纸零件，后来是调试设备，调试了一个月，报废了再重做。”“后来呢？”“后来设备报废了。”“报废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离职了。”车间主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看他的生产总结。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暖气，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工人，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打印一套图纸。”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工作服，盘着两腿，背着一大捆图纸，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打印一套图纸。”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修改通知单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新设备，图纸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设计错设备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设计错，怎么会报废？”孔乙己低声说道，“调试，调，试……”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温了酒，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张Bom表，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机油，原来他便用这手安装设备来的。不一会，他打印完图纸，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背着图纸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修改通知单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修改通知单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转行了。
　　写于二零一六年冬

@珞珈山猛虎 还有《孔乙己》，也可以改写个造船厂版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