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难熬过一个冬,自幼我就知晓,冬日当如浮生一大劫。只是入得唐宫,养尊处优,已经许久不曾直面裁骨凛风。立政殿的灯火阴影绰绰,曳在大明宫每个人的心弦上,富含恶意地撩拨着、鼓吹着。
纱罩也笼不住宫闱间从不止息的风,被一阵明灭搅乱视线,终吩咐他们熄灭灯火,尽数退出殿去。悄无声息间,许久不见的阴湿砭骨又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了。我安静照镜而坐,仔细端量着镜缘似有似无的磨损,与黯淡下来的自己。
我到他身边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似乎刚刚好。留有一些温情的余地,和一些骄纵的空间,又不必面对任何的失望,就可以抽身而退。我知道,黑夜与白天,各自有着奇妙的力量。当最后一滴露水在满苑枯黄的草尖上干之时,黑夜里那个万众屏息而侍的君王,就要走了吧。会有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承其重任,肩负李唐的天下。
我觉得我在一瞬间来到鲐背之年,知晓着他有妻陪伴身侧。在这一瞬间,忽然承受不起我已习惯许久的孤独。终于如一个溺水之人,缓缓下沉,感受着自己生命的渐熄。我见到侧影映在镜中,微微吃了一惊,好像又看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影子一般。毕竟,我已经逐渐忘怀了那时的模样了。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你将如何走完你地人生?——这些问题的答案,原来早已在心底了,只是要到生命的最后才可揭晓,且会心一笑。
时间涤荡了一切苦涩和哀愁,甚至涤荡了背叛、杀戮、死亡,只剩下回忆里淡淡的温暖,和莫名的怀念。
模糊之中,静夜里响起了四声连叩的云板,越传越远,绵长不绝。在阔大的大明宫中,似乎散了方向,被风吹入了乱巷。隐隐有人在喊,声音渺茫,一如风声呼啸:“圣上殡天——”
一个小宫娥蹑手蹑脚地挑起披香殿内室的纱帘,悄悄一望,向一旁的柳掌闱道:“娘娘好似……好似还歇着…….”
恍惚之间,有人跨过光阴向我走来。一如那个雪夜,我提着灯,牵着他的手。可是又模模糊糊听到稚子的欢笑。原来再往回走,是我与君顾的年少时光。三月春阳下,君顾手中折了一支柳,笑盈盈地向我伸出手来,好像已经等我许久了。我亦如生翅,向她奔去。原来春天,终于来了。
庆德卅年腊月,庆德帝崩于甘露殿,丽妃柳氏生殉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