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还是枣酒，茶还是煎茶，槐树也还是那棵槐树。又到一年食桔时节，风高云淡，管弦仍旧。唯独少了一个蚌精，然而黄花面善，这怎不令人伤怀。】
【 夜在九月夜，确实来讲，是玉兰盆节前的一个戌时。太阳太阴更换毕，白日极快的，为一片浓黑所替代。阿岑于是在廊下置碳，并且铺上一方波斯毯。毯前则摆了几样常例的果食——无非蘋婆，蒲桃之类。安排过这些，便请我与他同坐廊下，同看院中歌舞。】
【说是看歌舞，实则也只是闲聊，又或商量事情。故而并没指定明目，亦没有很在意清唱内容。只是像这般叙过一场话，你来我往的谈论过几次之后。当我抬起头时，但见两列宫灯，簇拥伎人。而灯光正晃着提灯的侍女，她们身量整齐，俱穿着一样绫裙，挽相同的髻子，挂着如出一辙的表情。设了机关般的、塑像般凝固的身形排列着，霎是安静。细细看去，正仿像两行美女形制的灯台似的，无声无息，烘托起歌妓的曼妙嗓音——由此，引起我认真的听了一段，颇感失望。唯有趁着秦娘与我满盏时求她，拽了伊一根袖子，绝不许推脱。】
：时候这样好，阿秦请为我等一展歌喉，唱支曲子来听。

（院内侍女手中的宫灯在夜空中映出浅浅光晕，虽不至于亮如白昼，却也是灯火通明。被环绕的伎人身上，也仿佛披着一层霞光，乍眼看去，一举手一抬足，竟都不大真切起来。）
（炭盆燃烧的味道，熏得果食香气更甚，很是好闻。主人饮于廊下，伴着歌舞同岑达夫闲谈。一来一往，也吃了不少酒下去。持壶于主人另一侧，见他杯盏又空，自是上前替他满盏。只是腕子方倾，酒液从壶嘴落下，还未进杯盏之时，便被人拽住衣袖。并不讶然，只伴着入盏泠泠声应道：）嗳——
（不轻不重地一声，却并未泯于歌舞之中。杯中七分满时正了腕，手牵了在他手中衣袖的另一端，偏首问他：）时候这样好，却不知您想听些甚么？

【细伶伶的酒线延长成一道，从我这面看，约有一枝柳条那样宽窄，已经算不上细伶伶的了。】
【新酿枣酩，自金注子中落进盏里。由此漾起一派软融的酒香，沿着秦娘的宫袖向上攀爬。转了许多圈，然后飓风般打着绕似的，向着人的头脸拍来。拍得我向着一侧摔去，摔倒在铺着毯子的地面上，咚的一声。后背在阿岑盘着的腿上弹了两弹，他只有将我摆正——哦，应我酒吃得太急，乍然间歇停，便乍然间反出后劲儿。亦惹出双耳灼热的境地，只感到有嗡嗡的气声，催着我大发慷慨。】
：阿秦想唱甚么？我先起一个头。

（还未将衣袖从主人手中抽出，他便仿佛不胜酒力，向一侧倾去，带的人差些洒了壶中酒酿。好在很快便稳住了，放稳金壶，承他一言，似嗔非嗔道：）您呀，又将问题抛还给妾。
（要唱些甚么，心中若说没有想法，也不尽然。真要说来，是那些词句太多，环在喉头舌尖，竟教人不知吐出那句来得好。只觉着“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很好，又想唱“静女其姝”这般婉转深情的，再思来唱句“翩翩我公子”打趣一二面前主人倒也不错。然而千般念头想过，最终却是拾起替主人满斟的杯盏笑言：）这却是难着妾身了，不若您赏妾一杯枣酒，说不准被酒气一激，曲子便自己出来了？

【 酩酊客果然误我。几杯入腹，直交人脑中弹琵琶，心内将羯鼓。任是它百般思索、思索千头万绪都化为一滩烂浆。更给这酒香一催，此时，催的我眼是晕的，双耳亦不大堪用。也就把个头颅，顺势倚靠着软枕摇了两摇。摇得阿岑又要打人，幸亏我及时的擒拿，方不至于遭此毒手。这一擒拿也是不要紧的，不知怎么，却引着我们双方都笑了起来。总之既无头又无尾，很是开心了一场。直笑得我头昏眼花，唯有拍拍身躯下垫着的波斯毯，暂且将声噤了。像这样歇停过一阵，才捡起秦娘的话头儿，同时眼光扫向院中】
：春去也，多谢洛阳人。
【原是那两位唱到了这里，带的看客一并轻哼。酒香混着秦娘身间那阵桂花香气，甚为暴烈的冲击向我。薰风吹得我睁不开眼，故而眯着，当中照着秦娘摇荡的一只袖子——酒榼子教她擎在手中，托出她白而细瘦的一片浑然，委的好看。】
：阿秦请尽此樽，再饮一杯。

（说话间，伎人们已换了新曲。主人似是喜爱，附和着轻哼出声。在夜色之中，多少显得朦胧起来。金樽入手，早已抬至唇边，更得主人一言，自是浮一大白。）
（春去也，共惜艳阳年。）
（耳畔歌声已唱至下一阙，手中自斟满杯盏，在“再饮一杯”前，张口随着曲调和了一句：）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
（却是杨乐天那首忆江南曲。）
（声音出来，仿佛从喉头染上枣酒香气，熏得人有些微醉。而尾音未曾落地，便又同新酒再次流向喉中。待这杯再尽，却又仿佛清明了些，便笑道：）您说这首好与不好？

【冯娘酿得好枣子，几口而已，竟催得人困眼惺忪。入腹酒转了这一圈，热蒸蒸朦胧间，更使我生出许多狂想——只倘若封姨的灵感，已达九重台上。此时自当纵起一阵孟婆，吹开这片困人的香雾才是。哪还会纵恶行凶？放任这阵阵酒气，变化作阵阵娇尘。直迷得我睁不开眼了，耳听着秦娘的清唱，却好像听着万里之外的歌声——宛如洛神闲话，合该藏在千山合抱深处，总不该现身在跟眼前。】
：哎呀，好极了。
【无奈秦娘唱罢，偏偏还要发问。我才听过伊的歌喉，少不得也要答应一声。只是一声答过，人仍不肯睁开眼。方才眯瞪着，此刻全闭合了。困倦之下，懒得动换，只是拿脑袋蹭蹭阿岑的腿——虽则我醉的厉害，几近人事不醒。也还是恐怕，怕把人腿枕麻了，是一场麻烦的官司。因而很尽力的睁开眼。先是向上一看，又向秦娘一看，复又闭上——不知怎么，忽然想吃酪。】
：这酒太醉人了，你们都少吃些…不妨多吃点酪。

（这酒醉人，想来大抵的确如此。）
（本只看着主人喝醉时耍赖模样，一时不察竟被满院灯火晃了眼，连人都恍惚起来。目所及处，仍是虚晃晃的，却是十分利索地放下酒具，同主人笑言：）是，倒是教您费神了。
（说着将一旁乳酪端来送去主人面前，瞧他仍把双目紧闭，便又道：）再劳您睁个眼，将身子坐正了，总不能让妾喂到您嘴边不是？
（此时视线已经不再朦胧，却还是不自觉地眨眼，许是因透过琉璃盏的指节被模糊成了奇怪的样子罢。）

【琉璃榼子委的有趣，虽则满盛着乳酪，犹在未染处透出阿秦指节的形态。有些个变了样子，粗了一圈，并且模糊不清了。却还是白的异常，让人晃眼。又或许是天有些凉的缘故？拿上来的乳酪并不清爽，饮入口中也热蒸蒸的，幸而远算不上烫。却仍是热得我始料未及，甚为囫囵的吞入腹内——只感到喉中也热了起来。然后遍身生暖，合着熏熏然的枣香，让我不得不放赖——原本我已经坐起了身，此时又倒回阿岑膝上。也不去看他，也不去看阿秦，只管要打盹。更不忘迷怔的嘱咐：】
“让它们不要停驻，我睡半个时辰。烦你们叫我起来啦。”
【而后当真将眼一闭，会晤周公去者。是一场好眠，时醒时睡，更不知有无魂梦。】

（呀——）
（竟是睡着了。）
（指尖被乳酪温的热度还未散去，主人平稳的呼吸声便已传来，看样子睡得很是香甜。同岑达夫打了个手势，教他动作再轻柔些，免得惊扰主人安眠。又想着虽燃了碳火，廊下要困醒也还是凉了些，便又拿了薄毯替主人盖上。自然，不会忘却叫伎人们放缓了拍子，压低了声音，只唱些安眠的曲子。）
（诸事作罢，指尖热度散去，有些冷意。只是夜还很长，半个时辰光景又是极短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