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第一次和刘彻行床笫之事那年才十五岁。
虽然那时候他的身体跟拔节的春笋一样长得飞快，可是比起刘彻来，还是矮了半截。卫青希望自己有一天能长得比刘彻还高，这样他就不用抬起头来承接刘彻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更不用担心自己的注视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那个人的，他这么想。
其实卫青心里隐约明白当初刘彻把他一起带出平阳府的用意，但是后来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刘彻并没有真的对他做些什么，所以也就放下心来。特别是等到他被大长公主派人绑架一事过后，刘彻领他进了一间屋子，指着桌案上的一堆书简和绶印说：“从今天起，到明年春天上巳节前，这些书你必须读懂熟记，明白了么，卫侍中。”这对于他这样一个连名字都不太会写的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非常清楚，只是觉得不能辜负刘彻的一番苦心，但看见那一堆书简又不免有些惶恐。这一切都被刘彻看在眼里，于是扬起下巴，神情有些倨傲：“你是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本事，还是不相信朕看人的本事？”很多年后回想起来他觉得就是这句话让他从此下定了决心，于是他郑重地给刘彻行礼：“是！”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他触碰到刘彻灼热明亮的目光，那热度烫得他哆嗦了一下，然后想到，他将来大概要长得更高才行。

然而快两年了，卫青还是没能比刘彻高，甚至他只到刘彻的耳朵。他心里有些急，什么时候他才能够把刘彻完整地笼在自己的目光里？具体是几时有的这种想法他并不太清楚，但是自从有一晚他不知为何梦见了刘彻之后，他就开始为这个想法感到害怕，他本能地拒绝回忆那晚的梦，可是又会忍不住去想，然后持续走神的他就被刘彻了抓了个正着。
“那只鹿你已经盯了那么久，难不成还在盘算怎么拿它祭你的五脏庙？”年轻的天子歪着头问到。
“怎么会呢，现在才春天，忌杀生的。”卫青连忙摇头，好像是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起摇掉一样。
刘彻挑了挑眉，凑近来端详了一番，见卫青有些窘迫地偏了头，便笑了：“子叔看你这些日子一直心神不定的，倒是担心得很，我就跟他说，必定是眼下春意正浓，你也跟着春心萌动了，说说，看上哪家姑娘了，这么魂不守舍的。”
“没有！”卫青慌乱间不觉拔高了声调，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后又立马低下头似乎是在为刚刚的举动感到羞愧。
“行啦，知道你没有。”刘彻拍拍他肩然后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却又回头，“上回布置的书你学的如何了？这些天差点就忘了。”
卫青赶紧追上去回道：“已看了两遍，那些问题也都细想过，只是有几句话不能苟同。”
“哦？”刘彻挑眉，眼睛亮了起来。
卫青见状本想一口气全倒出来却被刘彻截断：“等到晚上得空咱们再细说吧，眼下还是去看看他们又找到什么宝贝献上来。”
可是等到了晚上卫青却并没有等到刘彻的身影。他一个人端坐在略显空寂的书房里，把案上的烛灯挑得更亮，把架上已被翻得有些凌乱的简犊重新理好，又把要问的书温习了几遍，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得窗外远远的传来了两声梆子响，只见有人推门进来，卫青认得那是刘彻身边随侍的一个小黄门。
那小黄门进来后看见卫青便笑了：“卫侍中果然还在这里。陛下让我带话给你，今日晚膳后东宫那边来人说太皇太后身体有些不好，陛下便赶过去问候，因此不能过建章营来，侍中不必再等了，早些歇息吧。”

直到三四天后卫青才再次见到刘彻，他踏进屋子的时候，仿佛都能看见刘彻周身散发的黑气。刘彻只是闭目，眉头微皱，好像在努力抑制什么一样。难道是太皇太后或者谁又给他气受了？卫青悄悄地猜测，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你来了？”刘彻睁开眼，“来了正好，前些天讨论兵法，你和王孙争得不可开交，这次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从建章营挑五十人，王孙自有胡兵演练，一个月后赛场见胜负。”
“是！”卫青听罢只觉得一股热血淹没全身，脸上都开始有些发烫。他刚刚担任建章监的时候，一是他年纪小，二是武艺学问方面底子也薄，再加上子夫得宠，怎么看都有些攀裙带的意思，因此总是不能服众，要不是有公孙兄弟帮扶自己，否则最开始还不知道怎么过来。如今快两年，大家也逐渐认可了他，也是时候做几件实事出来了。
这热血似乎也感动了刘彻，他有些不解：“有那么值得高兴么？”
卫青刚要辩解，只见刘彻又自顾自地摇头笑道：“真是闷气生久了，连高兴都不会了。”笑完从袖中取出一小卷竹简递给卫青，“看完就收起来吧，别让外人知道。”
卫青打开一看，不觉吃惊：“陛下原来……”
刘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们当时吵的我头疼，连饭也不让好好吃，还非要我评个对错，我要有那本事还要你们干什么？”
卫青一想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好啦，你自己准备去吧，我走了。这几天朝廷要开始商议罢行三铢钱，还有些别的乱七八糟的事，估计又有好的吵。”讲到这里，刘彻不觉叹了一口气，“这些你用不着多掺和，好好练兵就是。走了，不用送。”
这样恐怕又要有好些日子见不到了。卫青目送刘彻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失落。但一想到那份竹简，就激动得不行。刘彻是赞同自己的，而且他的计划和目标还远不止眼下这一点。
卫青扬起头望过去，天空碧澄，辽远无比，云间似有苍鹰在翱翔。

二
漠南大捷后班师回朝行刚至塞上，远远地就看见天子使者持节相待，卫青不由得心下一沉，这次的赏赐必定不同寻常。果然，军中拜将，统率诸军。账下将领都兴奋异常，此后的行军也无意间加快了许多，好像大家都按耐不住赶紧回到长安，在那里还会有更多恩赐殊遇等着他们。
大军入城时街边观者如云，议论纷纷，卫青骑马前往未央宫，他觉得这马走的太慢了，可是使者却提醒他，这是陛下要长安百姓都能瞻仰大将军威仪，为这连坐骑战袍一应都换了新的，看着好不威风。
可卫青却有些不安。想到在入城前路过长安郊野时，清风拂面，朝云叆叇，昨夜微雨犹存几缕细丝，放眼望去，尽是郁郁葱葱，四处草长莺飞，一时间所有奔波劳碌都消弭散尽。此番出塞军情紧急，哪还有心思玩赏春景，也就是趁这会儿能放宽心怀，略做休息。渐渐地云层散开，阳光开始显露，巨大的光柱笔直地从云层后斜射而出，不觉叫人想起“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这几句古诗来，可是下面是什么卫青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毕竟比起诗书，他对兵法更加熟稔。突然间卫青有些后悔当年刘彻说要教他诗歌的时候就那么拒绝了，以至于到现在心有所动却难以言说。
然而郊野间那几缕草木清香在进入长安城后就被一派繁华喧闹搅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心底渐渐升起地无名焦躁，新赐的战袍也好像是用匈奴人的粗毡毛织就的一样让人浑身不舒服。等到在未央宫刘彻当众加封三子为侯的时候，粗毡毛变成了密荆条，还是浸过盐水的那种。
“你又不高兴了。”众人退出后刘彻低低地说，卫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垂头沉默——他不是不高兴。
刘彻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下他的肩：“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卫青听了心头一紧。十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刘彻也如今天一般说了这句话。

那是刘彻许他练兵对战之后的事。卫青掐着指头挨过一个月正跃跃欲试地时候，韩嫣却突然病倒了。
“既然他不行，我就来替他指挥一次。列阵吧，建章监。”刘彻跨上马背，对还未反应过来的卫青微笑道。
风吹过开阔的山坡，带来初生草叶的清香。卫青深吸了两口，他喜欢这种味道，能够熨平心中的忐忑。然而风中还有兵刃铠甲撞击在一起而迸出的铜铁腥味，卫青谈不上对它是否喜爱，但这带着冷意的味道像游走在脊背上的蛇，让他皮肤发紧忽略掉一切旁的事物，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些已经厮杀在一起的士卒们。
终于，对方的防线开始松动，卫青眼缝眯起，就是那里了！他挥挥手，鼓点变了，靠后的士卒们闻声集结，开始向卫青剑指的方向冲去。可当他带着士兵往前冲去时，猛的发现刘彻也开始命令手下往这里靠拢，最重要的是，他自己骑马迎上来了！
“不许向后退，跟我一起冲！”卫青大喊道，热血涌上自己策马迎着刘彻奔去，不能让他冲跨自己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
这次演习所有的兵器都未开刃，所以卫青并不担心会伤害到对方。而眼下的形势明显是己方占上风，刘彻亲自压上来不过是为了补救已经开始突破的阵线罢了。卫青暗觉好笑，士兵们不过是忌惮刘彻身份不敢动真，但是他不怕，只要自己遏制住刘彻，胜利就在眼前。然而……当刘彻化剑为刀向他劈空砍来时，卫青周身的热血瞬间凝在心底——他漏了致命的一点，刘彻年纪比他大，力气比他足。
老话讲一力降十会，果然不错。卫青勉强接了几招后想。但好在自己这里胜负无关大局，胡兵已经开始靠近第一道浅沟，只要再拼一口气压到第二道浅沟，他们就大获全胜了。就在此时，卫青的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加上为躲避刘彻，顷刻间卫青差点翻身掉下，还好刘彻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卫青才又将马安抚下来。——急促的钲声回荡在缓坡上，时间到了。
建章营略胜一筹。
士兵们都在欢呼，只有卫青沉默不语。

“他们在那里喝酒烤肉欢腾得很，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庆祝？”刘彻踱进屋子问。
卫青赶紧握着竹简起身：“我觉得今天的阵型还有改进之处……而且，本来也不算是胜利吧，就让他们自己去乐。”
“怎么不算？再坚持一会儿，不就把他们逼退到第二道浅沟了么？何况，这应该是建章营第一次压制住那些胡兵，这个大胜利难道还不值得庆祝？”刘彻走到他跟前，抽掉卫青手里的竹简，嘴角弯弯眼角含笑。
“那就更不能止步不前，今日只是演习，要到真正战场上有用才是正道。”卫青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何况……我并不觉得这是胜利。”
“因为没把他们压到第二道沟？”刘彻在卫青对面坐下。
“不全是。我考虑不周，既没有想到韩大夫会突然不来，更没有料到马会突然受惊，还有……”
“还有我会突然间冲出。”刘彻插了一句，“我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拼命过，现在手臂还酸着呢。”
卫青低头笑了笑，接着敛起笑意严肃起来：“陛下曾经跟我说，圣人十有五而至于学，我今年也已经满十五了，也该有自己的志向。所以……今日这样，我觉得还远远不够。”
“当然不够。”刘彻听完后，眼角的笑意好像更深了，“可是圣人还说过一句话，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诶？”卫青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些赏赐你为什么不要？”
“诶？那……没必要吧，我觉得。”卫青更糊涂了。
“子贡赎人的故事看过吧，该得的好处就该拿着，否则后面的人怎么办才好？”刘彻也严肃起来，“你有志向，我也有志向，可你我的志向都不是凭咱们个人就能做到。有功不受赏，是你高风亮节，可别人未必就行。再说，你拦了他们的路，以后谁还真心给你建言献策？眼光要放高远些，不然就靠你自己荡平漠北不成？”
“……是我考虑不周。”
刘彻见他已经开窍，便放下心来。起身正准备走，又回过头：“既然如此，赏钱你不要，总有你喜欢的，不能真的两手空空吧？”
卫青愣了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刘彻腰间：“那就……那个吧。”
“原来你喜欢它啊，怎么不早说？”刘彻不觉笑出来，解下玉佩塞到卫青手里。
“……不知道怎么开口。”卫青双手接过，头埋得低低的，声音很小。
“君子坦荡荡，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刘彻笑他。
可是我就是做不到坦荡荡啊。刘彻去后，卫青心里默默地念道，掌心托着玉佩，沿着那些圆润的线条摩挲，直到幽凉的玉石变得温热起来。

--------暂时到这里--------

没人看么，

彻青大法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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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青要了陛下的贴身之物
　　

插段番外吧，《无题》（一）
卫青从没想到刘彻第二天会突然生病。
那天早上他比往常醒得更早一点，悄悄起身穿好衣服，见刘彻翻了个身，往里缩了缩，眉头微微皱着，卫青很想伸手把它抚平但又怕惊醒了刘彻，看了一会儿只得作罢，蹑手蹑脚地给他掖好被子出去了。
直到建章营骑开始准备今日的狩猎时，卫青发现刘彻还没起来，回去在账外轻唤了两声不见回应，便撩开罗帐，见他蒙头蜷睡着，发缕凌乱堆于枕头上。再唤了两声仍不见应答，索性把被子掀开，只见刘彻双目紧闭，面色潮红，额头的汗水濡湿了鬓角。卫青吓了一跳，赶紧将他唤醒。
“陛下，陛下你怎么了？我马上派人备车回长安去。”卫青一边扶他坐起来一边探了探额头，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很烫。
虽然睁了眼，可刘彻还是有些迷糊，昏昏沉沉的，也没听清楚卫青说什么，倚在卫青身上轻轻歇了会，总算清醒一点，开口，声音有些喑哑：“别麻烦了……待会儿我说个方子，叫你营中的医官照着配药就是，不是什么大病。”
可卫青还是不能放下心来，昨天一天，甚至晚上都好好的，从哪儿染的病？突然间卫青想到有人跟他说这处池馆当初修缮的时候出过事，毕竟建在山谷里，四处又无人烟，说不定有什么魑魅精怪。想到这，卫青不由得起打了个冷颤，他最怕听这种传闻。
刘彻靠在他肩上低低地说：“胡想什么呢？不过是昨晚出去吹风着了凉，吃两剂药就好了。”
卫青给刘彻送药去的时候才想起自己连早饭也没吃。安排好随侍骑郎们，亲自骑马跑去营中医庐连医官带药一起抓回来，再盯着医官把草药放进药罐里然后熬成泛着苦味的褐色汤汁，等忙活完了这些，早把饭点错过了。
“碗给我，我自己会喝。”见卫青不给，刘彻又补了一句，“哪里就病死了，给我。你赶紧吃早饭去。”
“不用，我吃过了。”卫青吹了吹药，刚把调羹递过去，刘彻却偏过头。
“我只是病了，又不是傻了，骗谁呢。”刘彻叹气，“吃完饭再去帮我烧热水，我要洗澡。”
听了这句话，卫青不觉脸红了，端药的手也有些微颤。刘彻嘴角上扬，伸手把药碗接过来，一口气将药汁咕嘟咕嘟全部喝完，结果呛了几下。卫青赶紧给他拍后背顺气，然后他看见刘彻脖子上泛起了几个红色的小点。
“陛下？这是……”
“疹子，所以我才要热水洗澡，那方子也是对付这个的。你快去吃饭吧，我睡会儿。”刘彻说完把药碗往卫青怀里一塞，自己缩回被窝又蒙头睡觉去了。

抱紧刘卫同好！！这个刘彻我好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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