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围城
围城第三十二天。
暮霭沉沉，我站在城墙上，看见对面袅袅升起暗蓝色炊烟，士兵们用过晚饭，点起风灯，长长的火龙，一眼过去，不知其始，也看不到其终。
就算有诈，怕也有万余人马。
回望城中，重伤的士兵虽然不多，但是薄粥喝了这么多天，个个面黄肌瘦，还有多少能提得起枪拉得开弓拖得动刀，我心里有数，没有外援，凭这样一座缺粮少药的孤城，守是肯定守不住的，突围，那是痴人说梦。
叹了口气，余光里瞥见有人踯躅走近，欲言又止。
“什么事？”
“粮草撑不过这几日了。”军需官的声音压得极低：“越将军，援军还要几时才到？”我知他是怕人听去，军心动摇，这样的罪责，他担不起，我也担不起。
可是援军几时到，他问我，我该问谁去？
信鸽放出去这么多天，日日在墙头张望，连个兵影子都没有，想起《长恨歌》中切切曾言，兵临城下，六军不发，奈何。
又想起这句诗的下一句，分明是婉转娥眉马前死。心里猛地一跳：红药，你当真是想我死么？我要是死了，皇帝怎么会放过你？你莫要忘了，我与皇帝相交于微时，只怕到他回过神来，秋后算账时候，你的结局，尚不如我。
遥想初见，是她父亲萧太师寿宴，她抱一具琵琶，弹一曲水调，色美如花，曲清如水，满座惊而无声，到曲终人去，仍绕梁三日不绝，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能见她一面，又花了多少功夫才哄得她欢喜，当时情深如许，到如今，都成余恨。
明明聪明剔透的女子，怎么就看不透？左右不过是要我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拖累一城老小，与我陪葬？一念至此，喉中腥甜，又死命压下，安慰军需官说：“李老勿忧，想必就在这几日了。”
到底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转身下城墙去，忽然有士兵急急奔来，气喘吁吁地禀报：“将、将军，有人朝城里来了。”
“什么？”
“回将军的话，有人试图进城。”小兵缓过气来，口齿也清楚了，只面上兴奋颜色不改，我听得分明，却几乎不能相信：蛮军号称三万，将青州城围得死死的，莫说是人，只怕连苍蝇，这会子也不敢往城里飞，怎么还会有人试图进城？
难道是援军？
心里一阵激动，回身就登楼。
暮色里远远一骑飞来，如刀锋划过，锐气逼人，黑压压的蛮军如波浪，哗哗地退开，让出道来，当中一朵艳红，就如同火焰燃烧，鲜花怒放——且慢，怎么单只有一骑？我心里咯噔一下：不说先锋，哪怕是传令兵，也没有单枪匹马独自闯关的道理，莫非是蛮军疑兵之计，来赚我城门？
这时候骑士已经近了，每近一步都倒下很多的人，他的铠甲被鲜血染红，不知道是蛮兵的血，还是他自己的伤，转瞬就要杀到城墙之下，忽然飞来一枪，枪势凌厉，竟将头盔挑飞，一头乌发毫无征兆地泻了下来，而她气力用尽，再进不能，便只仰头来，几近绝望地笑了一笑。
满面烟尘，满身浴血，眸深如夜。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是重葛。
怎么会是——重葛？

三、陪葬
一恍神，竟然想得那么远。
忽然惊呼声四起，细看方知，是重葛受了伤，所有的士兵都在看着我，等候我发起出战的命令，可是我不能，我不能举这一城性命，遂我一己之私。便只定定再多看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吩咐：“放箭！”
顿时箭如雨下，蛮军稍退，重葛赢得片刻喘息，我也趁这稍纵即逝的功夫，绑了绳索飞身下城。
重葛抬眼看到我，杀得血红的眸子登时一清，就好像我们少年时候围坐在老师的身边，映着钱塘江的星光，那样明亮，那样欢喜，我落到她身畔，伸手揽住她的腰，低喝一声：“我们走！”
城墙上开始收绳，蛮兵冒着矢石冲了上来，刀剑尚且无妨，枪杆子长，却是挑衅到面上来，然后就是箭，箭如飞蝗，我人在半空，无着力处，就只能一面斩落，一面勉强背转身子护住重葛，受伤的地方鲜血滴滴答答，染红半条长绳。
到逃出生天，双脚才落地，眼前就是一黑，听得重葛在耳边大声喊“师哥”，恍然远如隔世。
就这样吧。
我黯黯地想，她要我死，我就遂了她的心愿，还希望她看在我的份上，放过重葛，放过我越家。
只是事到如今，还容我操心么？
我总以为自己再醒不过来，但是竟然又醒了，微弱的光，灯光下憔悴的人，我一动，她立刻就知觉了，也不知道守了几个日夜，眼睛里全是血丝，见我醒来，欢喜得眼圈都红了，良久，喊了一声“师哥！”
我想要对她笑一笑，却是力不从心，只勉强一龇牙，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我、我听说青州被围……”半截子话，我却是听得明白，这个傻丫头，不知道是听谁说起，就一个人单枪匹马过来，这样鲁莽冲动的性子，都过了多少年了，怎么就没有半点长进呢？
眼下这青州城，进来还勉强，要再送出去，那是比登天还难了。
难道我费尽心思从皇帝手中救下她，到头来，竟是做了一对亡命鸳鸯？苦笑，口中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她不服气，瞪大眼睛：“你来得，我就来得！”
“我来打仗，你来做什么！”我心中发急，口不择言：“来陪葬？”
“师哥！”重葛呼地站起：“是我来陪葬，还是你在陪葬？我听李将军说，青州城被围，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到如今弹尽粮绝，我虽然不懂军事，却也看得出，这援军，是根本不会来吧！”
“师妹！”我支起身子，试图制止她，她却越说越激动：“师哥，她要你死，你就真打算去死么？不要说是因为援军不到，师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难道我不知道你的能耐？守城不成，保命还不成么？无非不肯尽力罢了，师哥，难道你就当真一点都不顾念家中老小，一点都不念着……我？”
“你都胡说些什么！”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伸手就是一巴掌，重葛呆了呆，忽地转身冲了出去。
风跟着吹进来，然后慢慢又散了。
夜还黑着，也不知道这丫头跑去了哪里。
我心里略略生出悔意，她为了我，千里迢迢，我却迎面给了一巴掌，任是谁，也都咽不下这口气吧，何况还是自小骄纵任性的重葛……她能去哪儿呢？这危机四伏的城池，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来人！”我终于忍不住喊道：“牵我的马来！”

五、恨别
重葛就此留下，我陪她四下里走，指点给她看城中关卡，城中兵力，城中粮草，她渐渐知道形势严峻，也就不再同我提突围。
只陪着我，守得一日，算得一日。
蛮军进攻，她和我并肩在墙头，并肩拼命，她英姿飒爽如一名少年将军，让我想起我们还在钱塘的日子。我同她说，如果我死了，一定要将我带回故地，就葬在钱塘江边上，我要听那些日夜不息的潮声。
她总是急急打断我，说不，我们要活着出去。
这样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我抚她的长发轻笑。
难得蛮军不攻城，军务并不太多，就算有，也不避她，她给我磨墨，笨手笨脚打翻墨汁，染了一身，两个人笑得歇斯底里，最后变成呜咽，我替她擦去眼泪，她握拳说，师哥，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还是孩子的声气，我这样想。她太坚决，我太软弱。
也有时候并站在城墙上头，看很远很远的地方，说起钱塘的山，钱塘的水，钱塘春天里漫山遍野的花。
想不到最后竟是她，与我相依为命，生死与共。
心里微微生出心酸，想起红药。
是我负她，她恨我，要我死，是一点错处都没有，可是重葛何辜？可是四面楚歌，插翅难飞，我能怎么办？念头停在“飞”字上，心里猛地一跳，笔下立刻就污了。
前后计划得周全，方才去找重葛，同她说：“师妹，这些天下来，想必你也看得清楚，突围，必然是不成的。”
重葛眉尖一挑，笑道：“我愿与青州共存亡。”
“不，我不想死，”我微笑：“如果有援兵……”
“哪里来的援兵……”重葛怅然接口。
“天上。”
“天上？”
“对，天上。”我命人将新制的纸鸢抬上来，郑重交到她手中：“最危险的任务，师妹，非你不可。”
——只是借口，我知道她也搬不来救兵，我只是要送她走。
不能万全，却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九死一生，也好过必死无疑，重葛起初不肯，但是我分析给她听，这城中并没有什么人能与朝中权贵攀上关系，除了她，就只有我，我是一军主帅，如何能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说服了她，但是她最后应允了我。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灯火摇曳着，透到帐外去，她站在灯影里，我低头看她颤巍巍的影子，避开她的眼睛，而她死死盯住我，我想她只是想记住这张脸，记住这张许她婚约、却最后没有给她安稳与欢喜的脸。
遥远的地方传来更漏的声音，夜长得让人绝望，我把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觉得这一生一世的话，到这时候，其实每一句都多余。
休整一日，晚上出兵骚扰蛮军，吸引蛮军的注意力，而重葛乘着巨大的纸鸢，从城里最高的地方起飞，那一晚的风格外的大，满地沙石乱走，我在厮杀中抬头看繁星满天的夜空，仿佛有一只大鸟掠过，仿佛有一滴泪，从很高很高的地方落下来，落在我的眼睛里，如同星辰寂灭。
她走了。
心里先是欢喜，然后是漫长的空落，就仿佛陡然痛失来了什么，只是细想许久，也没想明白。

尾声：重葛
重葛死了，在半年之后。
据说是因为远离故土，抑郁而亡。我不能够想象那个笑容如阳光的傻丫头会皱眉，会叹息，会忧伤，我无数次以为自己会梦到她幽怨的眼睛，但是并没有，无论什么时候我梦见她，她都在阳光里奔跑，在阳光里对我笑。
我辞别皇帝，孤身一人来到蛮族聚居的地方，我找到重葛的墓，这没有花，连草都没有，我想重葛一个人在这里，一定会觉得孤单，我于是决定留下来陪她，从天荒地老，到地老天荒。
年少的时候，我以为我会长成一个大英雄，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在乱世里，庇护所有我爱的人，但是后来，所有的梦想都如泡沫，我变成黄沙大漠里的一杯土，每一天快完的时候，都能看到红日遥遥落下，而亮的星子，从很远的地方升起来，就好像谁的眼睛，锲而不舍地看着我，无论我是欢喜还是悲哀，是高尚还是卑劣，是天纵英武，还是浑浑噩噩度此一生。
也无论我最终有没有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