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年龄增长，他们聊天的次数开始减少。毕竟功课加重，都有各自应忙的事情。但是如果他们有空闲在房中聊天，就一定是彻夜长谈。
当他们做功课的时候，我就在两人房间的墙壁之间穿梭。尼亚明显比梅罗轻松。他房中的灯永远比梅罗先熄。梅罗有时会一直做到支持不住直接趴在桌子上睡过去。他睡着的时候表情很安静，一头金发让他看起来像只洋娃娃。
我每次都想去叫醒尼亚，对他说：“喂，梅罗会着凉的，你赶快去把他搬到床上，免得感冒。”
——可是，我不会说话。
墙是不会说话的。



那天考试成绩出来。他们考分相近，领了同样的奖品——一块巧克力。然后他们抓住难得的空闲，溜到房中聊天。
“尼亚，Voler（注：即Lover的变体，艾西恩同学书里的主角……我很爱艾西恩的心理推理啊）也被送走了。他连续数次考得极糟。他自己也明白这事。”梅罗咬着巧克力对尼亚说。
“是啊，这里就像工厂一样，次货立即遭到淘汰。”尼亚边砌纸牌塔边说。头也不抬。
“你说我们会被送走吗？”
“不可能。我们是最优秀的。”尼亚很肯定。
梅罗笑。然后走到墙边，伸手抚摸我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人手。只觉得软且温暖。
梅罗仰头望望天花板，笑着说道：“尼亚，如果墙有耳朵，那我们的事，它全知道。”
我微笑。他这话是对的。我一直看着他们呢。
尼亚停下纸牌塔，看过来：“那它会不会说话？”
“我怎么知道。”梅罗耸耸肩。
“你可以想一想，如果墙会说话，它会说什么？”
梅罗想了一会儿：“它会说，这里住过一个金发男孩。那个男孩热爱巧克力，希望以后能有吃不完的巧克力可以享受。”
尼亚笑不可抑。
梅罗瞄瞄地上还没动过的尼亚的那块巧克力：“你的那块好像比我的大一点。”
“是啊。”尼亚又开始砌纸牌塔，漫不经心地说，“我比你高五分。”
梅罗做出被噎住的样子来，冲尼亚恶狠狠地翻个白眼。
尼亚没看见。他专心地把两张纸牌靠在一起。
梅罗无奈地说：“说到那程度了你还不明白……喂，那块巧克力你不要的话给我。”
“喏，早说清楚啊。”尼亚把巧克力丢过来。“你喜欢的话，以后我的巧克力都是你的。”
“谢了。”梅罗靠着墙咬下一块巧克力。我在他后面看不清他表情，于是我转到阳台上去。
今天阳光特别好。明亮地洒在他们身上。他们此时都是新鲜活泼的少年，心思单纯而容不下太多其他东西。没有对立。没有阻隔。



不久后孤儿院宣布休息一周。罗杰也知道学习要张弛有度，一直处在压力下会把人逼疯。“A是前车之鉴。”他在办公室对其他教师这么说。
我不知道A是谁。但我很为这个高兴。因为我知道他们两人能因此得到片刻休息。
但是，他们第一天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尼亚照例在房中拼图。梅罗则如常地聚众踢足球。两人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我很失望。难道他们之间因为成长而变得生分了？
我不会相信这件事。我看得到他们各自的气场仍在彼此吸引。别忘了我是只妖。
但是他们又为什么不说话？我不明白。人的心思妖又如何猜得准呢。
那天晚上我在尼亚房中看他拼图。尼亚从没有过这么晚还不睡觉的时候。
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敲击声。我朝窗户看过去，窗帘后影影绰绰地出现一个人影。
这是谁？我心里一紧，立刻转到墙外面查看。
看清楚了来人，我笑出来：梅罗，你终于来了。
尼亚反应不像我这么激烈。他淡淡地抬头望一眼窗户，然后脚步平稳地起身走过来推开窗。
梅罗翻进来：“还没睡？”
尼亚理都不理他，自顾自地转身坐到自己床上去，连个表示“废话”的表情都懒得做。
梅罗掏出巧克力，一边咬一边把尼亚房里的转椅拉出来自己坐上去：“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尼亚正把一个机器人的胳膊转来转去：“你在原来的孤儿院经常半夜偷偷溜到我房里来和我聊天，这事我还记得的，你不用这么提醒我。”
梅罗笑：“我以为你忘了。”
“怎么可能忘。”尼亚把机器人的头“啪”地按进它身体里去。“那是很重要的记忆。”
梅罗忽然露出怅然的神色来：“可是尼亚，我发现你很少说心里的事。”
“嗯？”尼亚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过来。我心里也有疑惑。
“我们聊天时基本都是我开头，你回应。这已经成了一种模式。你为什么不能先开口说你的想法？”梅罗情绪变得激动，他的语气已经接近质问。
“是吗，我没发觉。”尼亚微笑，没有起伏的语气仿佛他根本没注意到梅罗的情绪。“你是想让我这次先开头吗？”
梅罗点点头。
尼亚偏着头想了一会儿：“还记得以前我问你墙会不会说话？”他停一停。“这次我先说吧。如果墙会说话，它会说，这里曾有过一个银发少年。那个少年很沉默很沉默，从来都不对他说心里话。”尼亚住了口。
这样就完了？我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开头？
梅罗一副快晕过去的样子。
他们两人这么吵吵闹闹，又高兴起来。
尼亚房中的灯一直到天空渗出微蓝的亮光才熄灭。



一个星期的假期很快过去。他们又投入了学习中。
我一直在旁边静静看着他们。从不停止。
他们都不知道，在离他们这么近的地方，有个一直看着他们的忠实的朋友——如果妖也可以做人类朋友的话。

我知道他们的一些秘密。
尼亚有时在房间里阅读到深夜，会神色略带迷惘地抬头四顾。然后他就会放下书本，轻轻走到我面前伸手抚摸我身体。他的手和梅罗的手是不一样的。他的手干燥而微凉，指尖会细细地从我身体表面滑过。
他轻声问我：“墙，墙，如果你会说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你喜欢一个人比那个人喜欢你多，你该怎么办？”
我深深叹口气。这叫我怎么回答他？另一个少年也曾在无人的深夜，一个人偷偷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我突然觉得无力。为什么我只能做一个注定的旁观者？为什么他们的戏份我不能参与？
为什么，为什么墙总是不会说话？
如果墙会说话，那一起都会不一样吧。




他们之间渐渐生疏。不只是因为竞争。也因为确认不到彼此的心意。
无人愿意先踏出第一步。都比较自爱，所以不肯做这等没把握的事。
而我，我只能看着他们这么疏远下去，心急如焚却一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我的修为真的太低了。我第一次为这个深深自责。
不错，他们的气场仍在彼此吸引。但那有个鬼用，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又看不清。
我是真正地为他们着急。

他们的成长太快太快，已经成长到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神，和自然天定的力量做某个程度的对抗——他们拒绝再公开承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
我却急得几乎想去狠狠敲他们的脑袋。
你以为凭理智真可以战胜感情？那你们又为什么在半夜问我问题？
那种存在与天地之间的力量，是永无可能摆脱的啊。
——可是这一点我知道，他们不知道。




几年后。L死了。
梅罗在那天晚上离开这里。
临走前他把手放在我身上，皱着眉头默默思索了很久。神情欲语还休。
终于他叹口气，放下手对我说：“墙，如果你会说话，请把下面的话转告尼亚：曾经有个金发少年——”梅罗停一停，“——很爱他。”他说完就背上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天下着很大很大的雨。打在我身上，痛入骨髓。
我登到最高的风向标上去望梅罗的身影。他的金发一闪一闪，终于消失不见。
我恍惚地回尼亚房间。我去看他在干什么。
尼亚正站在窗前向外望着。我疲倦地移过去看他表情。他的样子若有所思，神色似有悔意。眼睛里的光彩这时完全黯淡下去。
我呆呆地看了他很久。他亦在窗前站了很久。雨越下越大，打得我生疼。大风把雨水刮到他身上，他却不知道关窗。他的白衬衫很快便湿透，嗒嗒地往下滴水。
终于他回过神来，叹口气灌水窗户。然后换衣服睡觉。
我愣愣地跟着他到处晃。也没有心思去观察他的动作神情与平时有何不同。
躺到了床上，尼亚却没有睡觉，而是睁着眼睛想着什么。
我毫无怨言地在靠床的墙里陪他。
尼亚看起来并不难过，只是有些微的伤感。水蓝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淡淡光芒融进了他深不见底的瞳仁中。
过了一会儿，他侧身躺着面对着我轻轻地把手放到我身上。我察觉到他手的温度比平时更低。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以前一样开口问我：“墙，如果你会说话，请告诉我，梅罗他到底去了哪里？”
我不答。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况且就算我知道，我也是不会说话的。
但很明显尼亚也不可能指望听到回答。他并不知道我的存在。
他问完这句话就闭上眼睛睡着了。淡淡微光中他长长的睫毛如阴影覆盖，让他看起来满怀心事。
我突然也觉得无比疲倦。于是就这样在他旁边睡了过去。


那次睡眠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
因为我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发现尼亚也已经离开孤儿院踏上了追捕基拉的路。
我连见他最后一面，同他告别都没有做到。
我为这个把自己狠狠责骂了千万遍。




我完全不能够适应他们两人相继离去后的生活。太过寂静无趣。
自然也有新新旧旧的人在我身边穿梭。但我只冷眼看他们。这些人起起落落，不能够让我惦记。我只是思念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给了我生命。并且只有他们他们能有一颗真心交付出来。
实在无聊的时候，我就用法术放一点只有我才看得到的记忆来看。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我身边走动、交谈、争论……他们看起来是这样鲜活。
可是我清楚，那不过是我给自己的幻觉。




我在孤儿院里等了又等。数蔷薇花今年开了多少朵，比较哪个孩子的发色和梅罗最相近。我无聊到这种程度。
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我从不计算人类的时间——孤儿院来了两个男人。神情严肃诡秘，手里拎着两个黑皮箱。我当时正在看孩子们踢足球，可一瞄到他们就立刻觉得不对。于是马上过去紧紧跟住他们。
他们到了罗杰办公室，向罗杰说明来意。原来是日本搜查部来的人。
我怀疑地打量着他们。除了尼亚和梅罗我是恶也不相信。
但罗杰一定是老糊涂了，居然把大部分事情都说了。包括L、渡，甚至给了他们尼亚和梅罗的画像。
我当时真恨不得亲手掐死罗杰。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是个房妖。我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我真是没用。
不过我也小小地报复了一下。我在他们走出房间的时候把门瞬间变矮了一些，使他们的头重重地撞在门框上。
看着他们弯下腰用手捂住额头，我开心地大笑起来。
这几年的修炼还是很有效果的。至少我会一点东西了。
我目送他们远去，心里充满不屑。
不过我知道，其实我的进步并没有多少。
起步永远是艰难的。

又很久很久以后。我终于又见到尼亚了。
当他的白色身影在孤儿院门口出现的时候，我完全不相信自己所见到的。直到反复确认自己并没有无意识地施放法术后，我才真正兴奋起来。
我多想扑过去跟在他身边，就算他看不到我也没关系。
可惜我不能够。我只能守在门口，等他一进门就紧紧跟住他，再也不离半步。


自尼亚和罗杰的交谈中我知道了，尼亚打败了基拉，他这次是回来完全继承L的。
我很为尼亚高兴。我知道我没有看错他。
可是梅罗呢？我有些疑惑。梅罗他去哪儿了？为什么尼亚和罗杰的谈话中一次也没有提到梅罗？
我已经从重见尼亚的兴奋中回复过来。我很认真地想这个问题。
想了半天，仍没有结果。我恍惚地觉得有什么被自己漏掉了，可就是想不起来。
算了。我对自己说。到时再说吧。尼亚在这里呆的时间不会很长。我必须珍惜。
所以我在心里放下这件事，快乐地围着尼亚转来转去。



晚上尼亚睡在他原来的房里。他拼图拼到很晚。
我在旁边默默陪他。有他在我绝不会觉得无聊。
终于他停下了。他直起身子，到床上去睡觉。
我伸个懒腰，然后也从墙里绕过去。
尼亚睡觉的样子很安静。没有醒着的时候的那种逼人压力，因此让人觉得放松。
我在床头细细观察他。看他这四年有无变化。
在这时，窗户那边忽然响起一阵轻轻的敲击声。
我一怔，随即转头看过去。
一瞬间我以为我会看到窗外一个金发的人影正想翻窗户进来。
可我只看到窗帘在风中徒然翻动。一地月光闪烁如破碎的水银。
只有玻璃窗框尚在夜风中兀自撞击着哐哐作响。
我失望，又轻轻转回头来。却看到尼亚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晶光浮动，在暗中像两块流光溢彩的宝石。
他悄无声息地从床上坐起来，向窗户看过去。他轻声发问：“梅罗，是你吗？”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一室清风流转。
我知道，在很多很多年一起，有一个金发的少年做过与风同样的事。
那是个风一样的少年。
可是那个少年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我看着尼亚的眼睛里阴晴不定，最后终于暗下去。
我心里动了一下。
我想我总算知道那个少年的去向了。
他去的是我们现在都到不了的地方。
在巨大的悲哀中，我轻轻闭上了眼睛。



之后的时间里我觉得心里非常非常静。仿佛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死去。
我木然地跟着尼亚四处走动。眼里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尼亚下午就要走。他继承了L是很忙的。
走之前他独自在房中呆了会儿。没有拼图，只是缩在我面前对着我沉默许久。
我在他身侧静静地注视着他。
罗杰叫他快点准备好出发的时候他才侧一侧头，站起来开口说他今天的第一句话。
他说：“墙，你是不是知道我们所有的事？如果你知道，如果你会说话，你可不可以向我讲述一遍？很多事，我的确用尽全力去记得，但是慢慢地，慢慢地就在变得不记得。我多怕这种感觉。”他的声音里是完全未经演掩饰的情绪——思念，挣扎，痛苦，还有渴望。
我发怔。我还第一次听到尼亚真正心里的话。
这话是梅罗一直想听的。如果梅罗还在……
我停住思绪，苦笑。哪儿那么多如果。
尼亚转身走开。我追上去，看到他的表情又回复成了惯常的淡漠。
我没有太多不舍地送他走。反正他会不会回来是我无法左右的事情。如果他回来，那么我永远欢迎他；如果他不回来，那么我永远等他。
我看事情开始看得很透。其实除了感情，一切看穿了也不过是那样。
可是感情……我心里细细地牵动。那是自然界最玄妙不可被捉摸的力量。也是我生命的由来。
我将永远看不穿它。也从未想过要看穿它。
是不是很傻？我轻轻自嘲地笑了。




知道那个消息是尼亚离开的三个月后。
是一位老师在办公室说的。她端着咖啡说：“想不到一个月后这里就拆了。工作了这么多年真舍不得啊。”
“是啊，不过这里是危房，不拆不行，”另一个老师接过话来。
“唉。”那名教师托住头叹气。
我很平静地听着这个消息。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拆不拆我是我无法左右的事情。我干什么要为这个担心。
真要拆就拆吧。不过是死而已。
我只希望，尼亚能在我之前再来看看我。
因为我思念他。
因为我身上，有太多太多他们的回忆。



剩下的一个月变得难熬。我不再有知道梅罗死讯后一直保持的冷淡心情。
太阳升起时，我会猜今天尼亚会不会出现。
太阳落下时，我默默安慰自己明天尼亚一定来。
心焦。难言的不安与渴望。
不久后我身边的孩子都走光了。我终于一点人声都听不到。
寂寞。无法填补的空虚。
——尼亚，你真的不想回来看看你最珍惜的记忆吗？
数了三十次日落后，我总算是放弃了所有希望。
想想也是。谁规定的尼亚一定要回来？
但是我仍愿意相信是有什么案件拖住了他。我清楚尼亚是外表无情，心里最深处却柔软的人。
他只是太理智冷静而已。在有些方面他比谁都有情有义。
我寂寥地笑，这样安慰自己。
然后心情淡然地迎接我生命里最后的几缕阳光。


铁球撞进我身体的时候我才真正开始觉得恐惧。
痛。非常痛。全身的骨架被一寸寸击碎折裂的感觉。
那种根本无法承受的疼痛……我甚至不能像人一样痛昏过去逃避。
在飞扬的尘土中无人听得见我痛苦的尖叫。
墙，永永远远都是不会说话的。


失去所有骨架地躺在地上。我知道自己的时间所剩无多。
我困难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动作。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个部分被一双手轻轻地拾了起来。
早已深入灵魂的触感。一辈子都不会遗忘。
——尼亚。
我心中无比惊喜，一下子又觉得自己有了力量。我用全部意志运转体内的灵力，把我的精魂全数转移到了尼亚手中的那块砖里。
其实，如果能和唤醒自己的人在一起，并且唤醒自己的人依然存有当初的真情，房妖是不会就这么死的——不过，这样房妖的生命就完全与唤醒它的人连在一起了。就是说，房妖的生命就不会比唤醒它的人更长。
但是这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带我走。我在心里无声地恳求尼亚。带上你的记忆一起走。我想一直一直看着你。
尼亚默不作声地看着手中的我。然后他转身带著我上了房车。

我被他放在一个铺丝绒的盘子里，放到他房中。
他平时很少看我。只自顾自玩玩具破案。
我现在不能到处转了，只能从一个角度观察他。
我本来还以为这里也有房妖可以陪我聊天，不过我发现没有。
后来想想也是。这里只有尼亚一个人，如何把房妖唤得醒。
我和尼亚这样在一起过了很长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




那是2010年12月13日。我记住了那个日期。在那一天，尼亚拒绝了罗杰的陪同，一个人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干什么。
但是我猜得到。因为我看见他身边逼人的气场渐渐淡薄，整个人被代表思念的情绪团笼罩——要知道，尼亚的性格那么冷静，气场那么强，要他身边出现情绪团可是件极端困难的事情。
——并且，今天是梅罗生日。
所以我猜，尼亚是去某处独自怀念梅罗了。
我真的很想去陪他。但无法行动的我只能呆在房间里默默为梅罗祝祷，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为他唱安魂曲。
那天我过得很悲伤很静。但天黑之后，尼亚竟没有回来。
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除了这里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罗杰自然是很少来尼亚房间的。我独自呆在房里，听着空旷的风声穿堂而过，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阵阵紧揪。
突如其来地慌乱。我几乎不能集中精神思考。
三天。尼亚消失了三天。
度日如年。这就是我那时的真实感受。
每一秒都被无限延长到永远。房间里电子钟的数字好像从来都不会变。
三天后，罗杰出现在房里。他神情疲惫不堪，像老了好几年。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我，带我离开了那里。
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儿。应该是跟尼亚有关吧，我想。
但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心绪越来越不安。
直到房车停在一家医院门口，我才知道自己感觉居然不错。
尼亚果然出事了。



是一场车祸。发生在三天前的黄昏。
尼亚重伤。刚刚才醒过来。
他醒来后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把我带到他病房里。罗杰照做了，虽然他不明白尼亚何以对一块砖有这么深厚的感情。
尼亚还是很虚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持续的昏睡中。我在床头柜观察他的表情和他气场的变化，猜测他又梦见了什么。
偶尔尼亚会醒过来。他看起来精神很不好，心里有什么放不下。他现在的精力大部分都用来试图恢复身体了，自然没有太多精力用来像平时那样伪装自己。
他很想念梅罗。我看得出来，并且清楚地知道。
因为他曾靠在床头，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神色略带惘然地轻声问我——
“墙，如果你会说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再听到梅罗声音，再见他一面？”
他知道的。那个骄傲不羁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不会再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用夸张的咏叹调年《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会再向他要巧克力吃，或者坐在椅子上跟他彻夜长谈至天明。
我慢慢回忆起他们之间的一切，只觉得心如刀绞。
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绝不会逊于我被拆掉那次。
尼亚，你和梅罗的事，我全部都知道，全部都记得。但是……我偏偏不能说话，不能讲给你听。
尼亚，如果你知道有人替你记住了那些事，如果你能再听到你希望听到的声音，你会不会开心一点，快乐一点？
尼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许久。眼睛后面的空洞若隐若现。
我在一旁安静地等他再次睡过去。我的心里是一片空白。



尼亚睡去后我与医院墙壁里的房妖们聊天，用我们的方式。
这里的房妖很多，不止一个。我开始也奇怪，后来便想通了：如果一份真情可以唤醒一个房妖的话，那医院的病床前是真情最多的地方了，唤起的房妖又岂会只有一个。
我问他们尼亚的病情如何。他们说不碍事，就是太过牵记一个人了，因此伤好得会慢些。我只是苦笑。我有办法让尼亚少思念梅罗一点么？他压抑了自己那么久，这次的车祸不过是个契机罢了。
我深深叹息，然后沉默。那些房妖明白我在为尼亚痛苦，因为不再缠着我问东问西了。
第二天，他们派代表告诉我，他们有办法可以让我开口说话。
我问他们有什么条件。我还是不轻易相信除尼亚梅罗以外的人。他们却说是没有条件的。帮我只因为我是他们遇见的第一个来自其他地方的房妖。并且我很有情义，他们喜欢我。
那些房妖是很有点真性情的。于是我相信了他们。
他们第二天开始教我开口说话的术法。教之前他们说，这术法是由他们曾经的一个同伴用三年的时间琢磨出来的。那个同伴是研究这个是为了一对唤醒它的情侣。那对情侣最后只剩下一个人。
我心思也跟着尼亚和梅罗学得相当的敏锐，立刻问道：“‘曾经’是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房子被拆了，房妖怎么会死呢？
“因为这个术法是将房妖的精魂作为工具，把魂魄撕裂成碎片后，靠精魂间的摩擦碰撞来发出声音的。”那些房妖很严肃。“就是说，施术后施术者会死。并且这个术法的痛苦是你永远不能想象的——那么，你还是要学吗？”话虽是问句，但那些房妖都知道会有怎样的回答。
“当然，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我很高兴。并且开口说话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呢。”我微笑。“我一直想，如果我当初就会说话，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吧。”但是当初我不会说话，所以要现在补救。希望还来得及。



我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学会了那个术法。进步惊人。
明天就用吧。我看着尼亚沉浸在月光中轻轻呼吸的脸，淡淡地想。
尼亚，抱歉我不能继续陪你，继续记住你和梅罗之间的事了。
尼亚，我只希望满足一下你的心愿，让你开心一点。
尼亚，就算你从不知道我的存在，也请留下我的身体吧。即使我不会再知道了，我也想继续看着你……
洁白月光从窗外轻轻扑入，覆盖了我的身体。我认真地体会着这种感觉，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下午。我在医生给尼亚检查完身体离开后施展开了术法。
魂魄被生生撕裂的痛楚是难以言述的……精神上产生的疼痛比来自肉体的疼痛强烈千百倍……被拆掉那次的痛苦跟这次根本没得比。
我勉强不去理会那些浪潮般一波波涌至的疼痛，把所有意识和灵力都转移集中到一块魂魄碎片上，然后以这块碎片为依托，操纵着其他碎片互相撞击摩擦，开始发声。
我看着正准备再次睡去的尼亚，开口“说”道：“尼亚，有没有想我啊？”
是。我用的是梅罗的声音。这是尼亚的心愿，我想帮他实现。虽然也不过是幻觉。
我看到尼亚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光影一时间变幻莫测。终于一切都静止下来后，他轻轻微笑：“梅罗，我这是在做梦吧。”
“那你找张纸写个字，等你醒了再看有没有——真是的，我好不容易说话了你居然还不相信！”我模仿着梅罗的语气，尽力让句子连贯。疼痛让我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我会的。”尼亚轻笑一下，从床头柜拿过纸笔，写下了“Dear Mello”两个单词。然后又问：“你是怎么出现的？如果不是做梦，为什么我能听到你的声音？”
我迅速做出回答，这答案是一早就想好了的：“人死后亡灵是不会消失的，会在世间游荡。我就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呢。然后我用了一点办法，就能说话了。不过也仅此一次。”
“什么办法？”尼亚很关心，“那你以后都不能再说话了吗？”
“办法不用你管。”我一边忍痛一边小心地调节着语气努力向梅罗靠近。每一次操纵精魂碎片互相撞击都非常艰辛。“以后是不能了。不过我还是会跟着你的。会一直在你旁边。对了，谢谢你替我和L打败了基拉。”
“你这么说真难得。”尼亚忍不住笑了，然后很认真地说：“梅罗，不管这是不是幻觉，能再次听到你声音，真的很好。你走之后我只觉得心里越来越寂静，以为再也不能听到你对我说话了。”
“你高兴就好。”虽然明知这不会是梅罗说的话，但这的确是我心底里最深最深的愿望，于是还是忍不住这样“说”了。
尼亚目光闪动了一下，大概也觉得意外。不过他不予计较，又问到：“对了，我死后是不是也能成为亡灵？像你一样？”
“不知道。我对死亡知道得不比你多多少。”我的语速开始变得急促，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因精魂被破坏而带来的灵力迅速流失——我支撑不了多久了。“尼亚，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见了。”
“梅罗，”尼亚表情仍然显得很平静。“我会一直都想你的。墙也会想你的。”他朝我这边偏偏头，微笑。
“谢……谢。”我的话已经不能够连贯起来。“我也……会。”
尼亚淡然地笑：“那么永不再见了，梅罗。”
我不能再发出声音了。我拼命压住深入骨髓的疼痛，把寄居着我意识的精魂碎片深深藏到了砖里，然后用仅存的灵力把它简单地封了起来。
突然感觉到另一股灵力也灌注了进来……是医院的房妖的吧。至于他们在干什么？我已无暇多想。
我最后看了一眼尼亚。这是我对世间的最后一眼留恋。
可我还没做好准备，意识就已经不受控制地飞快下坠。穿不透的冰冷沉重的黑暗从四面迅速包围了过来。





续：五十年后。
现在是Peridot当L。他刚上任。
他的头发是沙砾一般的金色，眼睛却是深不见底的灰黑色。
检查前任L留下的物品时，他问一旁的现任渡Opal：“这块砖作什么用的？”
Opal回答：“这是上上任L留下的。上任L太懒散，没有发现。你如果不想留着这个的话给我拿去扔了就是。”
“唔，先留它一晚吧。我研究研究再说。”Peridot很有兴趣的样子。


晚上，那块砖被放在工作室，Peridot在卧室准备睡觉。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工作室传来了什么声音——
“罗密欧啊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呢？”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用夸张的咏叹调念《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一段。
Peridot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哪个孩子能进来到这里呢？
随后他听到了其他的话——
“尼亚，如果墙有耳朵，那我们的事，它全知道。”
“你可以想一想，如果墙会说话，它会说什么？”
“墙，墙，如果你会说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你喜欢一个人比那个人喜欢你多，你该怎么办？”这次是两个少年情绪完全相同的犹豫的声音。
Peridot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侧耳倾听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
“墙，如果你会说话，请把下面的话转告尼亚：曾经有个金发少年——很爱他。”这次是一个少年沉重的叹息。
“墙，如果你会说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还要等多久，才能再听到梅罗声音，再见他一面？”这则是另一个少年的挣扎与思念。
随后声音便消失了，只余寂静一片。
Peridot悄悄地走到工作室，把手轻轻放在了那块砖上。
“你很神奇。”他对砖说。“你是不想关于他们的一切消失，才让我听到这些的吗？”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墙——我跟着他们这么叫你吧——如果你会说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身边到底曾经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出现了怎样的人？”
回答他的只有一室流转的清风。
Peridot想一想，给Opal留言如下：
这块砖作为L的重要物品，要求以后所有的L继承者都保留它，不得丢弃。





后记：
其实这房妖在写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它的性格，只是作为发展剧情的工具。但是有我的影子的肯定的。有多少就由你们看了，我自己并不知道。反正墙在知道梅罗死讯后那种看事情两个选择的办法是我一直都用的。

其实最想说的，是那句——“如果墙会说话，那一切都会不一样吧。”如果他们之间在那时有旁观者提醒他们，那他们之间就会不一样吧。

Peridot是贵橄榄石。尼亚的生日石。Opal自然是L的生日石……本来不应该偏心的，但梅罗的生日石绿松石Turquoise开头字母T离LMN的字母太远了……呵呵我很喜欢研究宝石的。
写过的最长的NM了……叹。

呵呵.

还没看..先顶了再说.

很遗憾，真的很遗憾。
如果最后的那些对话，能早个6、70年让那两个孩子听见
是不是一切结局就可以改写
哪怕是寐罗活着的最后一分钟他们确认了他们之间的爱
我也满足了
虽然这样尼亚会很痛苦
但他会知道寐罗是爱他的。
和他自己一样
爱了对方一辈子�

我最近也在写隐王的文…也是为了一对只剩一个人的Cp,　你是墙。而我是影。　　写得很好�

谢谢拖雷君……感动在百度写这么多回复多不容易啊……

只是……不知道或者更好。从来没有过得到，便少了失去的苦痛。
——我承认我比较偏爱尼亚。我是站在他的立场上说话的。

不过，至少他们还有墙帮他们记住。在他们死后还可以留下那些回忆。我觉得足够了�

很感人 看到名字我以为是甜文 我错勒 说卜出的悲伤 泪奔  by鑔ъτの奏香师

他们这样的感情的是原本的。
119君写的真的很好唷。
很强的宿命感贯穿始末。
最后墙用自己的碎片告诉他们之间始终紧紧系着。
对这小高潮比拇指。

很漂亮阿，怎么都没有人发现这篇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