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爷爷是我的邻居。他很瘦,总是穿着深蓝色的布衫,手里拿着一个小的陶瓷酒壶。另外还拎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装着些盐花生。吹风的时候,他的布衫就和塑料袋一起飘动起来,看起来很不讲究,却又有几分洒脱。
小学时期,几乎每天早上我和他都是顺路的,我上学,他则是去小学旁边的老街喝小酒。等我放学了,他还在老街晃悠。所以我经常碰见他。他会主动招呼我闲聊几句,但只限于问候,除外的并不多谈。
老街连接着小镇和乡里,以石板路为主,但走深了就只剩黄泥路了。它两旁的店铺,大多都是木头做成的,柱子上已经开裂,或者粘着一层雾似的灰;以肉铺、药房、面馆这些做小生意的居多。有许多挑着担往来的人们打这儿过, 边走边叫卖着,多半是贩卖自家蔬果的农民。也有的是运货工人,货少用担挑,货多就牵着驴或者马来驼了;有些马颈上系着铃铛,驼着货时,那响铃就跟着马尾一同摆动起来。到赶集,就更加热闹。街上聚集着众多背着背篼的人群。还有那些舞龙舞狮的,排场算不上大,鸣锣敲鼓的声音却响亮异常,为身后火红的队伍开道。而像高爷爷这般不做买卖,也不运货的人,多半是茶馆的闲客。他常去的那家店就在老街口,与我的校门只隔了几步路。那里唯一的电器就是台小电视机,其余都是旧木头桌子,旧木头板凳,大多数木头还带着开裂的花纹。电视机里放的多半都是些京剧,或者其他戏曲;而且声音开得老大,我一出校门就听见那吱吱呀呀一上一下的调调,反正从未听清过几句唱词。
高爷爷有一儿一女,前几年还抱了两个孙子。但就是子孙满堂也没能留住高爷爷出门的心。他很少和家人们一起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只有一次偶然碰见他带着他的小孙子。当时他正和几个老爷子们围着木桌看人下象棋,指指点点、有说有笑。棋手们下得也带劲,仿佛是在棋盘上行军, 手里攥着棋子在棋盘上砸得如炮响。而旁边一桌却安静得出奇。几个茶客抽着叶子烟,鼻子嘴里都像老龙王一样吐吸着白雾。高爷爷就站在这两桌中间,他抱着的小孙子也就在这两桌中间。棋正下着,那怀里的小东西忽然就张牙舞爪地哭了。响亮的啼哭里,棋桌旁的看客们不约而同地静了,各自抬头看了一眼爷孙两人。高爷爷摇晃着手臂哄他,他反而越哭越大声。后来他见小孙子实在哄不下来,便抱着他走了。走时腰拌着了身后的茶桌,于是那吸叶子烟的茶客嘴里喷出的烟雾也跟着倾斜了,偏离了原本的方向,在空气里散漫成一团。高爷爷从此再也没带小孙子来过。
有天放学再碰见高爷爷,他手里竟然多了一条绳子。绳子另一段系着一条小土狗。这条狗很丑,瘦,而且黑,一节短短的尾巴。高爷爷的花生落在地上,它立刻就捡起来吃下去。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高爷爷经常走哪儿都带着它,清瘦的身影脚边多了一条小狗。孙儿都不养的他,就这样养起了宠物。
然而高爷爷的狗并没有养几月,就跑掉了。往哪儿跑的,无人知晓。再碰见高爷爷时,看见他依旧那身道士一般的行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招呼我。当时是冬天的早上,总有很多雾,高爷爷站在老街口的黄角树下面。我知道他狗掉了,于是少有地跟他多说了几句,例如问他狗是如何溜走的。被我注视着,他叽里咕噜地说了起来,像自个儿都没想明白似的将事情说得很乱,又带了些口音。那时我才发现,原来除了平常那几句问候的话,高爷爷口里说的东西,我都听不太清楚。 他似乎也察觉了这一点,所以他说着说着就极力形容起来,向我摊开一双空空的手,在空中比划着,那手掌上遍布着纹路,一条条,很深,走势不同,又交叉在一起。 我忘记狗是如何跑掉的了,似乎是那天高爷爷将绳子解开了,它就撒腿跑了。他说时,风吹得他的塑料袋和布衫一飘一飘的,在空中划出一个饱满的弧形。那一飘一飘的模样,带着雾里的凉意,被我记得很清楚。高爷爷说完,愁着眉毛将小腿的灰拍干净。或许是以为我还没有听清,他叹了口气。此外,他似乎也没有要找回小狗的意思。
再后来,又常常能在老街见到高爷爷了。他坐在木长凳上,穿着深蓝色的衣衫,背对着我 。行人挑着担,马驮着货,从我和高爷爷之间的石板路上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