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降临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征兆。
机库的清扫工作十分冗长，足足花费了将近一周，在预计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两人照旧在库房角落吃着简单午餐，荞收到了集合讯息，让她去一趟活动室。
她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安德利亚吹着口哨整理工具，足足过了一个小时后，机库的门才再度打开。
安德利亚转过身，却意外地发觉走进来的人竟是A中队的队长迪诺。
他们相识也有好几个月了，这个永远骄傲而直率的红发少年此刻脸上有种奇特的柔和表情，安德里亚从未见过，也说不出那是什么，心头却忽然因而压上了一份阴冷的重量。
“有件事，下官必须向您报告。”迪诺开口了，用的是前所未有的敬体语气。
“你怎么了？”安德里亚皱起了眉头。
迪诺却没有因他的质问而停顿，“您的父亲，也就是皇储萨顿公爵，在前往奥林匹克的途中遇袭，不幸身亡，遗体已经过确认，移送到奥林匹亚。”
安德里亚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他听到的言语。那些字句如同利刃直刺心口，他倾尽了全身的气力，所能做的却只不过是退后了一步，仿佛如此就可以让尖利淬毒的刃口刺得不那么深。
迪诺继续说了下去：“在事发之后六个小时，皇帝陛下也殡天了。我们与宫中取得了联系，明天早上，特使便会抵达，迎接您回到奥林匹亚，有许多事情等着您处理…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德里亚的脊背贴上了冷硬的金属壁面，他退无可退，只得抬起头来，坦白地说：“我不明白。”
“在您父亲过世的那一刻，您自动继承了萨顿公爵与葛立芬伯格家族选帝侯的头衔，也就由第六顺位的帝位继承人前进为第一顺位，其后皇帝陛下去世，依照继承律，即将继承帝位的人…就是您。”迪诺的口齿清晰地近乎残忍，没有留下任何模凌两可的余地。“您现在肩负重任，所以，请您振作。”
安德里亚依然执拗地摇头：“不可能。你一定是听错了…西默呢？我要见他，他会告诉我真相的。”
迪诺闭上双眼，过了几秒钟才再次睁开。他一直戴着的平静而刻板的面具破碎了，深重的悲伤一瞬间释放出来，如同纱布再也捂不住伤口，渗出了血，触目惊心。“西默少将在作战中失踪了，在护卫您父亲前往奥林匹亚的途中失踪了。他的一切职务都由我暂时代行。”
如果这是一个恶作剧，也未免过于逼真、过于恶劣了。安德里亚的耳边嗡嗡直响，他用手掌遮住了双眼，忽然觉得眩晕万分，再也找不到支撑自己的力量，终于顺着墙缓缓地滑坐下去。
“失踪的意思就是…还有生还的希望，对吗？”
迪诺垂下了双眼。“现场正在清理中，目前只找出了一片因爆炸脱落的装甲，是动力舱盖的装甲。”
其后的话，他并没有说出口，但职业军人都心中有数，作战中失踪多半意味着阵亡，且尸骨无存。动力舱爆炸更是种凶多吉少的状况，机体必然遭受了致命伤害。
他们只能如此无言相对，过了许久，就在迪诺终于要走的时候，安德里亚又开口了。
“荞呢？”
“她和泰瑟拉在哭，如果您没有其他的问题，下官还有不少基地的事务需要处理，先行告退了。”迪诺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在震颤，他的忍耐也已经到了极限。
安德里亚低声说道：“我…很抱歉。”
“我也是…”迪诺点了点头，却说不出更多的话，只是转身离去。

机库的大门打开了，荞端着晚餐的餐盘，站在门口，一时踌躇着该不该出声。
坐在幽暗深处的人看见了她，嘶声说：“别开灯。”
荞沉默地照做了。
她毫不迟疑地穿过漆黑的庞大空间，来到那个人身边。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餐盘，便有一双手伸了过来，将她拉进怀中紧紧抱住。荞并不做声，只是顺从了那个近乎粗暴的拥抱，她知道人类的体温不一定是治疗痛苦的良药，却至少是最好的麻醉剂，而他们两人此刻都有汩汩流血的伤口需要缝合。
过了许久，安德里亚轻声说：“你知道吗？我祈祷过的…在我小的时候，我祈祷过的，希望我的父亲早点死掉。”
荞并静静地听着，并不作声。
安德里亚接着说：“贵族都是善忘的，我想只要他死了，很快人们就会忘记他，我也就不会再看到那些人提起他的时候那种又暧昧、又轻蔑的眼神和笑容，不会再因为生为他的儿子而感到难堪。可是没有人警告过我，万一有一天，愿望真的实现了，就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了，不会再有撤销的余地。”
“如果真的有个神明在倾听人类许下的愿，那一定是个坏心眼的神吧。，他只挑选让那些会令人追悔莫及的愿望，让它们变成现实，而那些虔诚的、珍而重之地要保护什么人的愿望，却被置之不理。不然的话，西默就不会…”
荞没有再说下去，只要说出口，就仿佛是承认了最坏的猜想。
“我们离开这里吧。”隔了长久的一段时间，安德里亚终于说。
“去哪儿？”
“到边境去到，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现在还来得及。”
“你不想追查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吗？”荞抬起头，昏黑中却看不清安德里亚脸上的表情。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父亲已经死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确实幼稚到无可救药。我本可以站在他的面前，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也问问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表达意见的方式就像个三岁小孩，所以他也只能把我当成一个三岁的孩子对待…我错了，而且已经永远没有弥补机会了。”
“那么，那顶至高无上的皇冠，你也不想要了吗？”女孩静静地说，声音轻细得仿佛幻觉。
“我逃避了我的责任，让我父亲在失望中死去，我甚至不算是个合格的儿子，还能当个合格的皇帝吗？”
荞摇摇头。“你可以…而且必须。”
“荞，请别逼我。”安德利亚牵起她的手，那语气几乎是在请求。
女孩儿仍然只是摇头。“两个人在一起，与世隔绝，就能安心不理睬外面的世界了吗？”
“我不在乎这个破世界怎么样。”安德里亚的语气中带着愤懑。
静了许久，黑暗中，荞抬起了手，轻抚着他的头发：“你还记得那些人吗？”
在过去短短的几个小时之内，她已经有了答案，足以回答她心中纠结已久的问题，现在她必须把这个答案告诉他。
“那个杀死奴隶贩子也杀死奴隶的“狼蛛”，那个名叫‘宋’的角斗士，水族馆里那些有着同一张面孔的女孩。在捕猎船袭击波托西的那天晚上，用最后一分力气敲打路旁窗户，请求别人把他的孩子抱进去的那个父亲，你还记得他们吗？你能假装那些人的命运都与你无关吗？”
“可是…”
“那种命运是错的，那样的世界是错的，想纠正他的人没有力量，有力量的人却又不愿去纠正。没有人可以改变它，只有你…戴上那顶皇冠的你。”那双清澄碧绿的眼睛凝视着安德里亚，炙灼地犹如在燃烧。
如同不能承受这目光的重量，少年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上荞的额头，荞能感受到他的眉头紧紧纠结。
“那是不可能的。”
“不是不可能，只是几乎不可能。”荞平静地回答，“那会很难…会需要很长的时间，现在的你或许还做不到，但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也许权力会让我变成肮脏的人，也许我会失败，被软禁或者被刺伤，那么我们就真的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我知道。”
安德里亚眉心的结，纠缠得更深了。“就算我为了巩固权力，去和别人联姻也没有关系吗？”
荞保持着缄默。
他几乎无法控制住骤然窜起的怒火：“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这么荒唐的事，我不会答应！”
荞却顽固地低着头，不肯看他。“但是我不能出现在你身边…人们会以为你只是另一个宠爱摩洛女子的昏君，这会对你的计划产生致命的伤害。”
安德利亚犹豫了片刻，“在我父亲的领地上，有座别馆登记在我母亲名下。在那里服务的都是忠实可靠的人，如果你愿意…可以住在那里，我至少能经常去看看你。”
荞叹了一口气：“那样的话，我会变成谁——我会变成什么东西？”
安德里亚一时语塞，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荞却一字一句地说下去：“一个厨子，去当了奴隶猎手，靠捕猎别人赚钱，只是为了给妻子买颗心脏，为了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我却可以住在华丽舒适的屋子里，收下昂贵的珠宝和衣服。如果我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安排的话，从一开始，你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吧？”
安德利亚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荞是对的，他只能用力地抱紧她，太紧了，仿佛要隔着他的身体反手抱住他自己，又仿佛是要榨出她的最后一滴血。他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对不起，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做不到。”
荞温顺地回应着他的拥抱，面颊依偎在他的肩头。
“安德里亚。”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有如夏夜的微风，眼里却有着深不可测的悲哀。“我想要的东西是…能和你牵着手，站在任何人的面前。我想要和你一起在一个小小的城市住下来，一间房间，种几盆花，一起上街买东西，吃完饭一起洗碗、散步。那样就足够了。我不要到死的时候都还是笼中的金丝鸟或者躲躲藏藏，居无定所，随时准备着逃亡。我想要一个能和你并肩走在路上的世界，一个能和你一起接受祝福的世界。如果没有努力过、没有战斗过，就无声无息毫无尊严地死掉，到那一刻，我一定会恨今天的自己。我想要的一切，只有你才能带给我…所以，答应我，好吗？”
有什么潮湿滚烫的东西浸透了安德里亚的制服肩头。
过了许久，终于，安德里亚长叹了一声，他久久地拥抱着怀中的女孩，“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请你相信我。”
“我知道，我不能在你身边，但我会和你走在同一条路上，到达同一个终点。”荞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却是笑着，“记得跑快点，我可没有一辈子来等你啊。”
安德里亚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笑容明艳照人，可是当年在试管和培养皿中制造她的人，只给了她最多三十年的寿命，毫无宽宥。十四年，这就是他们仅剩的全部时间。他无法控制眼中酸烫的液体，只能深深点头：“一切结束之后，我们找个地方，种花，散步…但是我不洗碗。”
荞笑出声来：“好吧，我会努力不要死，可是你拖得太久的话，我可能会跟别人跑掉的。”
安德里亚双手握住她的双肩，低下头逼视她的眼，沙哑地说：“你敢。”
“等我和那个人生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孩子，我的孙女问我，‘奶奶，你这一辈子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吗？’我就会告诉她，‘奶奶我呀，在分手的时候，让那个改变了世界的皇帝哭得像个小姑娘呢。’”荞挑衅地说着，却阻挡不了泪水流淌。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轻轻吻着她的泪痕。
“那是因为你没有幽默感。”女孩儿吸了吸鼻子，十分肯定地说。
安德里亚低声地、嘶哑地笑了。
他们拥抱着，不再交谈，只是紧贴着感受彼此的体温。
仿佛是世界末日即将到来，无处可逃的两个小孩子躲进了地下室，躲进全世界仅余那一小角温暖而安全的黑暗中，等待时间过去，等待属于他们的最后一秒耗尽。

海恩抬起一只手示意，身后跟随的十二名训练有素的皇家宪兵立刻步调一致地立定，在原地等待。
他独自一人向前走，一直走到那扇近20米高的金属门之前。
门自动滑开了，寒冷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这是个体积堪与体育馆相比的巨大空间，出于安全考虑，四壁与天花板都严格密封，若是没有复杂的无影灯光系统，无论何时都会是一片黑暗。
感应到海恩的进入，头顶的那一组照明灯自动开启了，照亮了方圆百里的一方地面。他回身关闭了库房的大门，把那些宪兵全都关在门外，才继续前行。
天花板的灯光一组组随着他的脚步亮起，大的不像是为了容纳人类而建造的空间被渐次地点亮，终于让他能看见库房深处的两个小小人影。
那两个人的样子狼狈之极，制服褶皱，铂金色与黑色的头发都蓬乱得无法无天，就那么裹着毯子，相互依靠着熟睡。
海恩弯下腰，轻轻地推了推安德里亚。
安德里亚立刻就睁开了眼，眼神清明得令人怀疑他根本彻夜未眠。
“我来接你了。”海恩悄声地说，“加冕仪式和葬礼都准备就绪了…都等着你。”
安德里亚点了点头，荞把脸孔埋在他的肩头，仍径自沉睡，他不愿惊动荞，只是小心地扶起她，让她靠在墙上。
海恩站在一旁，并不去干涉他，只是默默地递过一件熨烫齐整的制服外套，让安德里亚换上。
荞的脸上犹有泪痕，安德里亚弯下腰，手指几乎已经触及了她的脸颊，却又收了回来。最终他只是弯下腰，将换下的那一件外套轻轻披在荞的肩头，深吸一口气，站起了身。
“走吧。”他说。
海恩看着他，知道在这简单的两个字之后，这个与他相识十余年的旧友，就不再是葛立芬伯格家族的安德利亚了。
他深深鞠躬。“臣僚不能与您并肩，只能追随在您的身后…吾皇。”
安德里亚沉默地点点头，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海恩站在原地，听着安德里亚远去的脚步。
银白线条冷硬，一眼望去不见尽头的空间，像是由打磨平整的庞大冰块砌合而成。在如此空寂的室内，越是坚定的脚步声，听来就越是孤独。
海恩垂头看了看荞，熟睡的混血摩诺女孩倚坐在墙角，肩头盖着那件安德里亚的旧制服外套。
机库的大门滑开了，安德里亚踏出门外的那瞬间，等候在外的宪兵们齐整地朝天鸣枪，以此古老的礼仪向他们的新君主致敬。
在那阵小小的喧闹中，海恩轻声说：“他走了。”
女孩儿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你现在可以哭了。”海恩又说。
荞慢慢地抬起手来，抱紧了那件旧外套，它被主人穿着睡了整夜，满是皱痕，却曾经带着体温。
第一滴泪，从她仍然紧闭的眼角渗出，滑落。

END

其实我还有九州志24期。
虽然也是从图书馆里借的。●^●
不过今天已经28号了。
过3天就到了恐怖的开学了。
嗯，有空就打。

哎我曾经有全套的九州志，但是搬家的时候全部弄丢了

楼主棒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