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波诡云谲
801年11月2日午夜十二点整,河丘城东贤德里,栉远画廊主人何楚的宅邸。何楚从梦中惊醒,仿佛当头淋过冰水。卧室里无人潜入,窗户也没有打开过的痕迹。他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匕首,右手握柄,锋刃藏于袖内,先到两边的房间看了看。义弟何执与另一个兄弟顾岩安睡无觉。仔细检查过他们的卧室,他略松了口气,再凝神屏气,悄无声息地走下楼梯。
一楼棋室里坐着一个人,看清身形,何楚彻底放心,却无端地心中一寒,好像有什么很糟糕的事发生了。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方先生雅兴,可惜与我不曾有约,您也不是此地的主人。”何楚将匕首留在多宝阁里,走进棋室,点燃一盏烛台,放在棋盘旁。
棋盘置于古朴的矮桌上,矮桌搁在倭氏榻米床中央。矮桌两侧各有一方榻米座垫。方歧正襟危坐在其中一张座垫上,手执一枚白子轻敲棋盘:“四分三十二秒,不及格。”
何楚怔住:“差了这么多?”他自嘲道:“果然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幸好是方先生。”
方歧没有说话,只将左手一抬,示意何楚坐到对面。两人相对正坐,以古礼致意。何楚执黑先走,在棋盘一角的星位落子。
不过十多分钟,何楚罢手:“我认输。”
“继续。”方歧捻着棋篓里的棋子,目光严厉。
何楚无奈,继续拈棋落子。死撑到收官,他终于忍不住:“方先生,我不过是个业余棋手,您这样赶尽杀绝是否有失身份?”
“是吗,我以为你拿下业余九段,就看不上我这职业二段了。”方歧投子回篓。
何楚气结:“业余十段也抵不过职业初段,这不是常识吗?否则直接去考棋士了。您的实力也不止于头衔,两个多月前,您击败了一位职业六段!”
“既然你清楚,只有我不想去做,从没有我做不到的,怎么还敢当着我的面使手段?”方歧质问,却见何楚眼神茫然,不觉皱眉:“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您半夜不眠,接连在武功和棋术上将我击溃。这是我除了艺术赏鉴最得意的两项!”何楚简直欲哭无泪。
“这只怕更糟糕,”方歧朝二楼看了看:“林原的事,你照旧是派顾岩去?”
何楚内心剧震:“有问题吗?据说舰队靠岸后,军港搭起医疗帐篷,可……”
“可林原被保释了,所以军法处长理应无恙。”方歧失望之极。
何楚面色煞白:“很抱歉,方教官,我应该查清楚细节——他是不是……”
“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说闲话。你说呢?”方歧忽然高声:“顾岩,你不打算向我解释吗?”
顾岩,林氏总商会副理事长,一步一步地从楼梯口挪进棋室,颤抖却又倔强地挺立在方歧面前。何执跟在他身后,迟疑地停在棋室门口。
方歧垂目收拾棋盘:“何楚,把你给他的指令再说一遍。”
“是,方教官。”何楚看向顾岩:“阻止林原行刺。你做到了吗?”
顾岩抖得更厉害:“我本打算,让林原射偏,偏到海里,就无关‘行刺’,同时他被捕,以防……”
“你已经说过一次,也得到我的准许。我问的是:你做到了吗?”何楚语声平和,却握紧了拳头。
顾岩抬头,发狠道:“没有!我不想阻止林原!我一看他就来气。他凭什么!”
“凭什么?”何楚不怒反笑:“你先告诉我:他凭什么被杀?”
“他……”顾岩泄了气,低头不语。
方歧将最后一枚棋子收进棋篓,看向两人:“你们是自由的。我想我有必要再次强调这一点:不情愿,随时退出。无论是漱桉先生、默林先生,抑或是我本人,都没有兴趣驱使心不在焉的不良资源。没有下次,否则不要怪我不念及师生情分。”他下床穿鞋,从衣帽架取下礼帽和斗篷。何楚赶紧跟过去,将手杖递上。方歧拿手杖压了下帽檐,欠身告辞。何楚交代何执送他出门。
棋室陷入令人不安的静寂,直到何执返回:“方教官回府了。他说不会打扰兄长处理家务。”
何楚轻微点头,突然一巴掌挥向顾岩,将他直直地打趴在地。
“兄长!”何执急急拦住何楚。
何楚推开义弟:“没你的事,站一边去!”
顾岩半天爬不起来。何楚强忍冲动,总算没有一脚踹上去。
“又是‘神之镰’,是不是?这回是邢异的哪个情妇,把你哄得颠倒是非、不成人样!”
“不准你污蔑他们!我们是,同道!”顾岩终于倚着榻米床坐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
何楚有点后悔,却不得不硬起心肠:“同的什么道?帝迪不但出身旧贵族而且是大恶人帝林的儿子,所以你这个贫民出身的必须痛恨他,恨不得弄死他!这就是你们的‘道’?你们再TM乱毁字眼,我都没法提真正的殉道者了!”
顾岩脖子一梗:“没错!帝迪根本不可能理解我们!他哪怕在紫川卫国战争时期都没有受过一丁点苦楚!他凭什么懂得,为了节省一口粮食生下来就要被亲生父母掐死,没死就被当作猪狗卖掉换钱的滋味!他就算抓几个贪贿议员又能怎样?不管他怎么想的,客观上就是笼络,是欺骗,消磨我们的斗志!”
何楚被这“神逻辑”气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是他的出身,是不是也该一出生就被现在的你掐死?!”
“对!他们全都该死!什么贵族?就是被搜刮干净的贫民不知其数!他们要是还有一丁点良心就该全体自杀,把窃取的财富还有整个世界,全都还给我们!帝迪不是要效仿林枫元帅吗?那就让林原成全他,舍身取义啊!”顾岩缓过劲,一撑床沿站了起来。
何楚嘲讽道:“你们‘引诱’羽乔,也是为了劝他‘舍身取义’?”
“那不一样!”顾岩急忙分辨:“我们没那么教条,我们……”
“对,对,原则性与灵活性统一吗,羽乔对你们有用,他那张成斯棣面孔是‘团结’林氏旧军人的旗帜,可以为‘神之镰’带来一支职业军队征战天下!”何楚勃然大怒:“TM的双重标准还有理了?不,你们是打算利用完羽乔再把他‘舍身取义’!到底是谁在笼络、欺骗,你真的看不懂吗顾岩!或者你读这么多年书,全TM读成狼心狗肺了?还是白眼狼、养不熟的蠢狗!”
“羽乔不一样!我不会伤害成家!但是帝迪必须死!”顾岩很坚定:“恢复律治又如何,符合程序的审判又如何?不止是《勋贵保护法》,律法保护的从来不是弱者!帝迪的所作所为,只是释放虚假的希望,要我们安于现状,毫无反抗地认命!”
何楚冷笑:“我也要你们认命,不如你大义灭亲?”
“大哥!”顾岩和何执同时喊道。
何楚摇头叹息:“因为我恰好是你的大哥所以有豁免权?你们的‘高尚事业’还真是随意得很。顾岩你听好了,我不阻止你自由选择,可我不准你活生生蠢死!这是对我们这群人的最大侮辱!”
“我不蠢!”顾岩不服。
何楚很失望:“不蠢?我们至今不堪面对的遭遇,不就是有人破坏规则,依仗武力解决麻烦吗!你究竟蠢到哪个级别想不明白这一点!‘神之镰’不止是学林家搞暗杀,他们要的是战争!战争从来没有赢家!你要是记不起十七年前的血与火,至少去紫川旧地走一走,看清楚战争是什么样!哪里有什么正义之战,只有被迫拿起武器!‘神之镰’遭迫害了吗?他们凭什么发动战争,毁掉无数人的生命、财产,暴增的穷困人口和穷困指数难道不会制造更大更多的麻烦吗!林家侵略紫川不过一个月,河丘城涌进多少失去父母的孤儿你不记得了吗!”
顾岩的脸白了白,依旧坚持:“这是为了幸福的未来和永世的正义,不得不支付的,代价!”
“代价?”何楚痛心之极:“和我们一起待过孤儿院的熟人,在河丘城的也不少,你不妨去问问他们,要不要再来一场战争,为了‘未来’的幸福与正义!”
顾岩态度坚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选的路,才是牺牲最小的捷径!”
“牺牲?你也好意思说?”何楚难以置信:“三百年律治,牺牲的大多是智识精英,他们甘愿如此没人强迫。可你们呢,你们计划卷入战争的普通人,或者你们说的贫民,你们有没有问过他们,愿不愿意?”他挥手制止顾岩开口:“别给我嘴犟,你昨天,现在是前天了,为什么一大早躲我这儿来?你真觉得做对了又何必害怕?怕方教官杀了你?方教官,还有其他教官,有教过你用杀人解决麻烦吗?是你的良知谴责你!”
顾岩心里一颤,强撑道:“那不是良知,是我身上的软弱,没有根除!我不想继续无意义的争吵,让事实来说话吧!”
何楚漠然:“正有此意。只希望那一天,你我不必刀兵相见。”
顾岩径自走出棋室上楼。何执拉不住他,只得苦劝兄长:“你赶走顾岩,不就彻底把他推向‘神之镰’了吗?大哥,你再想想,这么多年的兄弟,有什么不能好好解决的!”
何楚没有理会义弟。不一会儿,顾岩提着行李箱走下楼,在隔开棋室的镂空屏风外轻声道:“无论如何,我的剑不会指向大哥,或者其他兄弟姐妹,还有成家和陈氏书局。除此以外,请不要妨碍我。”
轻微的开门、关门,孤单的脚步声很快远去、消失,何氏宅邸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