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哐！ 门开了。 是那个烧成灰我都认得的身影。风驰电掣冲到床前，捶胸顿足声嘶力竭：“亿仔！亿仔！你上报纸了耶！好大照片耶！超惹眼的耶！” 说完它睁大眼张大嘴做出不可思议状：“哇！亿仔你真是超棒！” 真是够了！仔什么仔，这么叫很萌吗？我拿被子盖住头。 可它不死心，揪我的被子：“亿仔！不要赖床了啦，这样把头包在被子里不健康了啦，走啦，出去晨练，我们去跑步，然后你去早读啦，我查了你们早上有小测——” 不行！这件事……必须告诉它。不能再拖了！ 我甩掉被子，坐起来，盯着它的眼睛，“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讲。” “好啊好啊，你讲嘛。”它摩挲着电子报，一脸陶醉，根本不管我。“亿仔你穿这件衣服很上镜呀，等下我就把这个新闻存到我的硬盘里哦，以后你要想找这个新闻就可以随时直接找我哦——” “他们送我一个二号机。”我看着它，“很快就到。” 它抬头，茫然。 “他们……送我一个二号机……”我艰涩地重复，一字一顿，“是我……我通过了那个测试。” 它突然低头看了一眼紧紧拽在手中的电子报——真是好大一幅照片啊，主角是我——新闻标题是“超幸运！通过测试免费获得二号机”——所长与我四手交握。 照片上大家都在笑。 它又猛地抬头看我，不知所措。半晌后，小心翼翼地：“那我呢？”

“他们说有一个回收机器人的地方。”我低下头，又迅速抬头，“但听说很不错，只要做些很简单的工作……新闻也有报道过。”我像是为了说服什么，又强调一次，“是真的！” “哦……”它挠挠头，放下手——突然不知道该把手放哪，站在那里，十分局促。 “欧宝——”我咬着下唇。 “嗯？”它抬头，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你说。” “你——”我顿了顿，“你什么时候走？”

我就是这样。 遇到任何难题最先想到的就是像鸵鸟，把头藏起来，以为这样就什么都看不见。 它忽然伸出手，我下意识地退了一下，它一愣，睁着大眼睛，错愕，一只手悬在半空。 许久，它讪讪地收回，挠了挠头，突然扯起衣袖，欢欣地：“亿仔，你看，这是我缝的耶！怎么样——”它想转移话题。 我蹙眉。它见状，连忙把手藏到身后，“……本来想拿我自己的衣服先试验看看。你不是说想在校服上弄点什么东西吗，漫画人物什么的……” “欧宝，”我尽量用温和的、不会吓到它的语气，缓缓地说，“校服，我已经很久不穿校服了，你记得吗？” “啊咧？这样不会被风纪委员记名字吗？” “不是这样的，欧宝，你看看你现在穿的衣服，”我用眼神示意它，“就是我的校服啊。” “哦？那——那我赶紧去换一下还给你——” “可我已经长大了我早就不穿校服了！”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 它的记忆一直一直停留在那个时候。不肯更新。 因为那个时候我跟它差不多高，甚至没有它聪明。但是我会长高，它不会。所以它害怕，惊弓之鸟。它开始“记忆”混乱，每天坚持叫我起床早读——它以为我还在那个时候。有时它甚至会突然跑出来，手里拎着我以前的书包，惊慌失措：“迟到啦迟到啦再不出发就要迟到啦！” 一次两次，大家还会觉得好玩。甚至逗它：“欧宝欧宝！周亿这次单元考不及格怎么办！” 它吓得六神无主，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然后抬头，眼神鼓励：“亿仔没关系！下次要加油哦！” 玩了几次大家都腻了。可它还不知道，还在聚会时冒冒失失闯进来，大呼小叫：“亿仔亿仔都晚上九点钟了耶，你还不去睡觉明天上学会迟到耶！” 众人一愣，哄堂大笑。拍着手，笑得喘不过气，“亿仔！周亿你小名叫亿仔啊？哈哈哈，这个机器人是你妈吗？” ——真……真丢脸啊。 它还觉得很高兴，转着大脑袋四下看，跟人打招呼：“嗨！” “以后少在我朋友面前这么喊我！”我没好气。 它很开心，点头：“好的，亿仔！” 我…… 它又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也是你的朋友啊，亿仔！”

朋友……我曾以为小人物是不配拥有朋友的。 也许你跟我一样，不过是这个大都市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自认也曾刻苦过努力过，也不是没有期待——甚至，期待是我们最大的财富，鼓舞我们继续傻傻地走下去。你相信只要付出总有回报，他们都是这么对你说的，大人们、书本……你相信这世上会有脱颖而出的奇迹出现，你相信尽管今天如此但总有一天你会与众不同，你相信你会跟那些时尚杂志畅销书的作者一样备受瞩目，你相信会有一个优秀的人出现，然后像你爱他一样的爱你，你相信有一天你也会跟那些大人物一样，对着镜头向那些还在努力的小人物说加油，当年我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过来—— 你真的曾经毫无疑问地相信这一切。 曾经。 但渐渐你会发现，小蚂蚁，只能是小蚂蚁。 并不是因为你不够努力，而是你再爬，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爬到一个在蚂蚁眼中最高的地方。 而那个地方，可能只是他们眼中的一张小板凳。 是他们一出生就能占据的高度——而仅仅只是那里，你要用一生去努力才能摸得着。 所以在没认识“他们”之前，我们都相信真有平等这件事。甚至看到他们用比你低了不知多少的分数进入比你好的学校班级，看到他们或低调或高调地强调自己喜欢什么奢侈品，看到他们一帆风顺得好像电视剧一般的人生，你还会为他们辩解：这是偶然。 你就是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其实你只是一个小人物。你的父母是小人物，所以注定了你小人物的命运。你还会跟另外一个小人物在一起，继续繁衍出一代又一代的小人物。 这就是小人物最害怕看到的。 害怕这一生都没机会成为梦想中的大人物。

“我走了以后还可以回来吗？”它问我。 我摇头：“不可以。” “那我如果想回来呢？”它固执地强调，“超级想的那种。” “不可以了欧宝。”我像在劝慰一个不肯分手的恋人，“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我。”我指着自己，“我不一样了。我想红，想出人头地，想所有人都认识周亿，是周亿，不是亿仔，我讨厌做亿仔，我很讨厌，你知道吗？” “可是亿仔很好啊，你为什么讨厌做亿仔？”它困惑。 亿仔……那是一个连二手机器人都买不起的小人物。 “总之你在那边会很好，我也会——很好的。” “真的吗？”它又问。 “真的。”我转过头，不去看它。 它又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很迟缓很迟缓地转身，慢慢走到门前，拉开，又停了许久，背对着我，想了很久，又挪了一步，转头： “周亿，那这件衬衣我穿走可以吗？” 它终于记住了，不再叫我亿仔。 是我早就不穿的校服衬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它翻出来。 我点点头。 “哦。”它低头，抚弄了几下衣服，又缓缓抬头，“谢谢你，周亿。” 它轻轻把门合上，一直垂着眼，我看不见它的神情，也许只是错觉，它是一个机器人，而且记忆混乱，它不可能伤心，它只会照我说的执行程序，而我很快会有一台崭新的机器人，全球最新款，各种尖端——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高兴。 我干吗要伤心？ 光线照进，一屋子阳光。这样重新开始也许不坏……我承认我喜欢这种“再生”的感觉。好像所有过往的、坏的东西被全部剔除，但你走过这条路，经验满满——而居然再给你一个重新再来的机会！我忽然明白所有所谓的机遇大抵都是如此：在别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得天独厚胸有成竹。 而所有的不公平，也不过如此。 但我们始终都在期盼的，不就是有一天这样的好运突然降临？我们始终忿忿不平的，不就是命运为何只给他们开后门却不给予我们特权？ 所以我真高兴啊，在努力奋斗这件事上，我终于像个大人物一样，作弊一次。

我出门的时候看到欧宝蹲在门口。 “你要去上学了吗？”他抬头问我。 “是。”我刻意不去看它。 “他们说等下会过来包装，”它顿了顿，“包装我……” “可是早上我是大课耶——”我迟疑了一下。 “不用不用，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它赶紧说，“你上课要紧。” “那——你到那边后，如果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写邮件。” “嗯，我会的。”它想了想，“我等下把钥匙放抽屉里。” “可以啊。” “但是那样子我走以后就不能帮你反锁大门——” “也不一定非要锁啦。” “那就关起来就可以了吗？” “嗯。” “好——那我关好以后会再推一下看有没有关好。” “……谢谢。”我胡乱翻了一下背包，“我要迟到了……” “再见了，周亿。” “……再见。” 我没有回头。

刚走到巴士站突然肩膀就被拍了一下。我回头。 “嗨！周亿！干吗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是凯瑟琳，系里的大红人，奇怪平时她并不跟我说话。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连珠炮似地说：“昨晚看到新闻的，都不敢相信——”可能她也突然觉得这句话很怪，慌忙改口，“我是说，天哪怎么可能，二号机的主人居然是我朋友！” 朋、友？哦，是了，我差点忘了。从所长通知我中选的那一刻起，我就应该知道我周亿，不再是小人物了。 我是名人。一个从百万人选中脱颖而出的人，是举世瞩目的高级智能二号机的主人。 “你好，凯瑟琳——”我慢慢地试着去跟一个我以前敬而远之的另一个阶级的人对话。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阵马达轰鸣声，紧接着嘎，一辆红色跑车停下，车窗摇下：“对顺风车感兴趣吗，小师妹？” 我糊涂了……那人摘下墨镜，笑道：“什么表情啊，我会把你卖掉？” “威年学长！”凯瑟琳尖叫。 贺威年，传说中家世显赫的贵公子，风云人物，听说是“保送”进来的，但那又如何？那么完美的外形，又有风度，亲自下车，开车门，微微欠身，然后转头对着凯瑟琳，抱歉地：“同学，你的巴士来了。” 我明显看到凯瑟琳的脸色灰了一下。 我心里像长出一株蔓藤，缓缓地缓缓地滋长，怨毒地快意地笑。你的脸灰一下算什么啊。我，我们这些小人物，我们曾经连灰一下的权利都没有啊。 我们曾经，对着一切的不公平，只能苦笑。

“什么时候能见到你的二号机？”贺威年好似不经意地问。 “我的……二号机。”我吞了吞唾沫，真是不习惯这种称呼啊，“他们说还要过几天，还在最后调试阶段。” “到时一定要举办一个派对啊。”车子拐弯，“在我家，好吗？” “啊？” “如果你不喜欢媒体，我会派人解决。”他在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微笑，“只是觉得这是你人生很重要的一刻，值得庆祝。” “……谢谢。” “早上几节课？中午没约人吧，一起吃饭？”

怎么……一切都那么地顺理成章？ 学校最大的社团来找我加入，校学生会也来了，希望我参加下一届副会长选举，听说是贺威年的推荐。大课上老师竟然提问我，我吓得说不出话，老师不以为怪，还开玩笑：“下次罚你带二号机来上课。” 还有大公司……西装革履，客客气气，“周同学，有没兴趣到我们公司实习？” 同学一下变得熟络，逢人就做自我介绍：“我是周亿的同班同学。” 一下子，被所有人注意，被所有人认同，被所有人喜欢。 突然，一点小小的成绩都被当做闪光点，无限放大，甚至于——“周亿早上头发乱糟糟的好可爱！”“真的耶！好萌！”“呐，我们的周小亿从来就是这样天然呆啊。”“也许是昨晚没睡好，超心痛的，周小亿你一定要好好的哦！”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 一模一样的我，从前你们从未正视过。还是这个我，怎么突然连呼吸都变得迷人？ 这个世界啊，这个所有小人物都拼命想成为大人物的世界。所有人都恨自己没有跟“他们”一样拥有与生俱来的特权，所以都妄想一夜成名，所以我这个最幸运的投机分子立刻被封为偶像，大家如痴如醉—— 都只是在眼红在期盼着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吧。 我心里的蔓藤在恶毒地笑。

我醒来时躺在大床上，头痛，不想动。 猛然想起是在贺威年家喝酒！ 一个激灵坐起。环顾四周——不对！是在我家。是了，我还在派对上发言，说了好多话，不记得说什么了，大家都在尖叫、流泪……乱七八糟。我咬着牙刷，睁不开眼，隐约看到有个身影坐在台阶上，背对着我， 我含糊不清地：“欧宝，你在干吗？” 话一出口我不禁一愣。苦笑。它早就走了。 ——不对！！！ 我扔掉牙杯拉开门冲过去：“欧宝？！” 它缓缓地转头，一双眼如溪水清澈见底。 牙刷啪一声掉在地上。 “你——你回来了。”我忽然鼻头一酸。 它看了我一眼，皱眉：“周亿你喝坏脑子了？” 哈？ 它看着我，一字一顿，无比清晰：“我不叫欧宝。我是二号机。”

是一种古怪的病毒。 首先中毒是贺威年派对上的那些人。原本精心呵护的青春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干的咸菜一样迅速衰老，我在屏幕上见到贺威年，他已是一具木乃伊，深深凹陷的眼窝，大张着的嘴，咳血，不住地咳血，浑身抽搐——我才看了一眼就扶着桌子呕吐。 接着是所有人。所有生长在优越环境下的人，地位越显赫的，钱越多的，越容易中毒，衰退得也越迅猛。一个富豪，尚在发布会上慷慨陈词，突然倒地，像被吸干精气，瞬间化作一具干尸，枯萎，丑陋，现场尖叫连连你推我搡——找不到症结，找不到解药，这时所有人想起我的那句话： 我要让你们一无所有。 于是这场一夜之间蔓延全球的灾难被命名为“二号机的诅咒”——世界转眼变成小人物们的狂欢嘉年华。 因为正如我所说的，我夺走了大人物们的一切，我让所有小蚂蚁一般的小人物，突然翻身，在这个充斥着干尸的世界，变成了主宰。

而它再没出现过。

我找它，找了足足一年。 街上每一个人都穿着防护服，全身包得紧紧实实，见面必然高声强调：“哎呀我家祖上三代贫农，各种凄苦各种穷，现在还是衰到不行，我们就是小人物中的小人物啊！” 终于，这个滑稽的世界变得以做小人物为荣了。 据说昔日的废柴受到各种尊重。“小学没毕业从未就业身无一技之长没理想没志气各种萎靡各种颓”的男性最抢手，妙龄少女都以“嫁给一个废柴”为己任，父母纷纷将子女送去最差的学校，学校纷纷关门大吉——万一培养出精英怎么办？会中毒的。 再也没有上千人穿着西装背着电脑在地铁拥堵的场面了，大家都诚惶诚恐地懒怠起来：不能太积极啊，万一太优秀了中毒怎么办？ 这是一个小人物横行的世界……当街有人打劫，大家都默默掏出钱。有年轻人意欲出头，立刻有人拉住，低声：“疯了你！当什么英雄！会中毒的！” 年轻人只好坐下，垂头。 对了，大家都是小人物，这样最安全。 而这个世界，是它造就的。 而这个诅咒，是我发出的。

教授指着屏幕，激动地：“同学们，这就是在末世灾难后存留下来的两具遗体，非常特别，大家看——” “在那次大灾难里，一个名叫所长的半机械人控制了一种代号为‘二号机’的病毒。这种病毒几乎席卷全球……人类与机械人的战争也是由那时开始，但是这两具遗体——人类与机器人！大家看，这个小机器人，居然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这个人类，因为个头小，它只能抱住人类的头部，所以尽管这个人类的躯干四肢都被病毒腐蚀了，头部却保持完好无缺！同学们，”教授扶了扶眼镜，“到底是什么，会让一个机器人这样拼命去保护一个人类？这个问题留待大家课后思考。” “对了，另外非常有趣的是，据解体后研究发现，这个机器人的‘死因’是芯片瞬间爆裂，有点类似——类似，我们人类的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