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先生的图书馆
那是一座图书馆。图书馆该有白色窗帘,长长的高高的木质书架,还有垫着丝绒软垫、能让人们舒适地坐在上面阅读的座椅;可这座图书馆呢,纸质的借书卡垒在柜子里泛黄,书页间的墨迹成了蠹虫的足迹,硬邦邦的长椅上落着灰。这里太久没有人来了。
太久没有人来的图书馆就像中空的骨头,屈着手指头扣一扣,就能听见空空旷旷的回音。
石先生靠在自己的老藤椅上打瞌睡。他身旁站着半人高的暖炉,燃着木炭,毕毕剥剥地爆裂着。他退休之后就在街旁开了这家图书馆,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多年。
平时石先生常常会想起图书馆开业那天的情景,旧日时光好像一块糖,恋恋不舍,含在嘴里,时常啜吸。那一天来的人大多是年轻人和小孩子,有着鲜花一样光洁的额头。他拄着拐杖欣喜地看着他们在书架间安静地穿行、挑选、阅读,年轻的面庞在书丛中映上陈旧又迷人的光辉。
石先生咳嗽了几声,睁开眼睛,从梦里醒过来,他猜想刚才那个梦里有一个崭新的、巨大的图书馆,白色窗帘在春天的风里飘摇。梦里还有好些孩子,捧着书坐在窗旁,咬着手指专心致志。老藤椅缓慢地摆动,那些将碎未碎的景象就在现实的缝隙里摇晃,无穷无尽的书脊和木架就好像被摆到了船上。船在摇,书在摇,他在摇,风也在摇。
图书馆里没有窗帘,外面却下着很大的雪,透过窗户能看到街上的灰色铺路石被新雪盖满的样子。
街上来来往往的是裹着围巾帽子的人们,手上攥着手机,一块块明亮的屏幕像是惊慌失措的流萤。石先生呆呆地看着,世界的重心仿佛倾斜了,那些线装的描金的手抄的书籍原先厚重的质量,全被吸进了一格格一块块小小的手机屏幕里。
他看见一个孩子坐在马路对面公园长椅上,吸着鼻涕,满脸通红,手上却紧紧地攥着手机,一脸兴奋地注视着。
前面说过,石先生已经很老了,他不再记得起从前孩子们的具体容貌。石先生凑近窗户,隔着玻璃向那孩子轻声喊:孩子,来看看书吧——
玻璃窗上猝然浮起一层雾气。
石先生一步步地倒退着,重新坐在了他的老藤椅上。本来他应该站起身到书架间转转,整理书籍,赶走老鼠和蜘蛛。可谁愿意在这么冷的时候离开暖炉旁的老藤椅呢?
图书馆里以前不是这么冷冰冰的,以前的每一个冬天书们都会透出一种怪暖和的气息,好像是作者们在透过纸张向你的耳朵哈气一样。可是已经好久都没有人来了。没人看,书就死了。一本一本地排在架子上,堆在柜子里,是一只只合上的眼睛。
从前可不是这样的。石先生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这样想了。他忽然想起那天有个孩子捧着一本书,一个字一个字指着读:“当——你——年——老——时——”抬起头,眼睛亮亮的:“等我老了,我也要像石先生一样开一家图书馆!”
他的唇边浮现了笑容,目光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好像又听见了那些歌声和笑声,在书籍和书籍之间飘摇着。
暖炉里的炭火忽然跳动了一下,一块木炭断裂开来,歪了下去。石先生朝窗外看了看,雪下得越发大了,那个长椅上的孩子已经不见。回家去了吧?他回家会看书吗?石先生明明知道荒谬还是这样想着。没错,这是个没人看书的年代,浩繁卷帙车载斗量一块屏幕就够了,那是人们的第二张脸。
门忽然开了。
石先生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
刚刚那个孩子站在门口,满身风雪,眉梢上还挂着小小的水珠,一滴一滴地向下落着。孩子的声音年轻而明亮:“老爷爷,这里……可以看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