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冷月将尽。春鸟声声啼鸣，房中寂寂无音。榻上妇人早已是油尽灯枯之态，不过强撑罢了。她语挟悲苦，喑哑不堪道：“我的儿，此般淑才，万不可……不可荒废。定要上京，上京……为官辅国。你，可记住了?”话毕，她一双混沌目中骤然怒火灼灼，似有无尽的不甘悔恨。疏忽间心下一片寒凉，颓然跪地，敛眉垂首】儿谨记。
【当年殿试，高中三甲。绛阙朱墙，意气风发。强压下一腔少年血性，远官场，归秦淮——宦海沉浮多鸢豺，宁舍抱负不舍节。然三载对峙，不抵生母临终一语。罢了，罢了，左不过是步父亲后尘，做个万钟加身的恶人。举目环视房中桌椅摆设，这荣家老宅怀袖几多良景，自此往后皆成梦忆。负手窗前，缄默无言，惟余长叹】
【立案侧，云宣狼豪乌墨枕。提笔时，意悬悬。惜多少峻邈豪言、赋彩文章，离乡之日却下笔无望。何处可舍得?执笔凝神，忽见烟花漫漫，掩谁人风骨隽秀。那三分风流七分情，还是初见模样。勾唇一笑，笔饱浓墨】到头来，惟卿长驻此心。
【铁画银勾，辗转玲珑；游云惊龙，来去从容。笔下不停，皤然白宣之上绽墨梅三枝，疏影窈窕，蜿蜒向苍穹。转笔收枝，缅思那人音容笑貌，再落笔时不自觉含了几分温柔。瘦金书，笔锋凉，十字诉情长——暮时城门处，残阳邀君度。命人送信笺往那销金窑里，再三叮嘱要交到叶公子手中。待那青衣侍背影遥遥，方累极似的合了双眸，喃喃自语】命该如此，无可奈何。

/卯时鸡鸣惊复醒 , 一枕黄粱无人诉 . 笙歌喧闹三更才止 , 满室幽香心神不宁 , 披袍赤足下地支窗 , 脚踝纤细盈盈一握 , 斜倚白壁远山入目 , 破匣之光尽染水墨长天 , 青冥浩荡不见底 ./
/灶火未燃 , 木门落锁 , 出街寻得杏花女 , 半两换得青梅酒 . 朝时半碟桃花酥 , 梨园开嗓巳时到 . 前厅无客乐得偷闲 , 顽劣功夫不减当年 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花树遮人 , 长靴顶枝摇头晃脑 , 头枕双臂轻哼戏文韵调 . 藏身隐蔽暂无问津 , 不多时微倦阖目 , 梦中孤身茅屋住 , 矮纸斜行闲作书 ./
/一声公子扰人清梦 , 掀眼打哈才觉入申 , 勾唇出声本要睡个地老天荒 . 侧颈端视来人面生 , 瓣叶掺青丝动作间随风飘落 , 下树未恼到底理亏 ,听人提及容姓眼角轻跳 , 拆函摆正转身细阅 , 不过十字详阅多遍 , 指描宣上墨梅忆起冬末后院红梅 , 枝如蟠璃孤削如笔 , 绛萼著霜琼英缀雪 . 转头致谢暗压喜色 , 待青衣渐远疾步回房 ./
/函入锦盒更衣整顿 , 一入花街便已低人一等 , 廊坊口杂万不能为人留话 . 一切周整方推门 , 轻车熟路沿街前行 , 先到一步斜影跃墙 , 周遭喧嚷显得很不真切 , 非丝非竹不过平常市井 , 形单影只立足原地 , 四下张望无果 , 手垫后腰掌扣温砖 , 收颌低首静思何必这般急切 , 叹息轻嘲一声当真失策./

【城门处熙熙攘攘，举目可见远山连绵。身后小书童勉力牵着两匹高头大马，一叠声催促着早行，早行。侧身闪过白发老妪，人流如织中四处茫茫。愈寻愈不见，五指渐收紧成拳，满眼人影憧憧，各自奔命，这一点执念竟无立锥之地。“少爷，人在那边，靠着墙呢！”话音尚未落，神思已全然飞去黛墙之下——若枯木之逢春，面上黯然扫尽，浅笑如初】
【来时深觉拥挤不堪，此刻视前者为无物。昔日走过回廊画壁，今日穿过芸芸众生，来日……不知还能否越过千山万水，全一世情意。任思绪几般辗转，脚下不曾停步。神归魂拢时，那清秀眉目已在眼前。许是近乡情更怯，启唇欲寒暄，却哑然无言。那曾信手拈来的暧昧言语，悉数梗于喉中。几番踌躇终是小心翼翼牵人柔荑，宽大衣袖遮下，不敢施力握紧】
【指腹因长年书画伴身而覆薄茧，贴合人手背上光滑肌肤。那触感如上等绸缎，暗藏旖旎风情，裹些许寒冽，一并撞入心口，化作一句低语，素净无他】你的手都是冰凉的。早春尚未还暖，着此薄衣风袖，若染了风寒岂不受罪。

/落日熔金 , 暮云合璧 , 远山长卧 , 孤城绵延 . 长街乌骓意气风发 , 小童识趣几丈开外 , 微怔之际身前一暗 , 檀香悠然 . 长袖之下人手轻握 , 一如斯人温润如玉 , 只觉心安 . 经人一语方察风口手冷 , 腕骨轻颤未多拘礼 , 回握汲温蓦然松开垂于身侧 , 得人挂怀只笑躯非千金何谈娇贵 , 鸦睫轻扇眉间染喜 , 两颊微凹酒窝立显. /
“高马轻装 , 想是远行 . 春去秋来少则一载 , 定是难见我着夏薄新衫 . 新衣赴会 , 可还满意?”
/袍摆随风轻翻 , 话毕正笑忽而虚握侧首掩口轻咳 , 低眸欲寻籍口身侧擦过布衣稚子 , 引得一侧茶棚入目 , 暗道极巧邀人一同讨茶暖身 .腰间紫玉碰碧管声湮暄风 , 四面透风天光尽洒 , 半面享光眸光清亮 , 木桌四角皆磨损 , 静坐长椅提壶斟茶 , 拇指扣内缘三指扶碗端起靠唇 , 语毕即干得一干二净 , 入乡随俗散尽儒雅 , 有心模仿便是像极. /
“以茶代酒 , 怎么 , 白衣卿相也打算一睹京都富饶繁华 , 一沐朝堂血雨腥风了 ? ”
/心底怅然 , 不知如何表述心中情谊 , 话到嘴边留于唇舌 , 指腹摩挲粗瓷茶碗 , 茶叶盘旋沉浮水间 , 难测下秒命运如何 . 待人饮罢起身前倾低眸替人再续 ./

到底芸芸众生沧海一粟，此去经年，良辰美景奈何天。散发别耳指腹余温惹人面烧，双目柔情点相思，催得人双目酸涩唇角泛苦。随口一问换得斯人头头是道，无奈溢于言表，心口坠石喉间麻木，岔开话题又是寥寥数语，氛围寡淡小厮催发，到底躲不过。端杯之手微颤杯斜水洒，薄茶沾袖不甚挂怀，眼底落寞强颜欢笑。
“唯有今次，当真，尺壁寸阴。”
长亭古道，日落西山，缥碧素玉，人影对立。初次被人拥怀亲近，额上唇痕随风易逝，伸手勾住人背只觉放手必是陌路，也只一瞬，马蹄扬尘唤回神思，放开手退半步鼻间檀香缭绕，残照西风白下门，红尘茫茫秦淮河，记不得销金卖笑换来多少珍奇，只因此物情谊非常。手握佩玉如鲠在喉，唇抿一线嗯声沉闷。
“见佩如见人，我必守好。愿君此行春风得意，前路似锦。”
邻水一带妆楼，新月露云障，夕暮仍胜。叫嚷嘈杂掩不住马蹄声响，梨花似雪草如烟，有风起。兜转踌躇皆落入目，风声难盖问声，听觉敏锐难做巧笑，换平常必作答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而如今，一张绣口亦是仿若初生，微顿高声应人。
“等，此生不渝。”

【好一个此生不渝，得卿如此，夫复何求。逆光凝神细看，妄图将人面容气度镂于骨，铭于肌，连同秦淮万里笙歌，一并封藏心底。强自压下眶中滚泪，回身驭驾，缰绳牵直。胯下良驹长嘶人立，马鸣萧萧，江山眇默。白马不知离人悲，四蹄连踏扬沙急。高门渐近，身后万般，不忍再看。颦呻皆抑，惟见天际朱砂浸染，倾羲欲颓，芳草无情，青山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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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大学士，少有淑才，弱冠致仕。上甚睐之，赐婚士族之女，俨然京中新贵。及不惑，乃册为内阁重臣，政事多有倚重，名满权盛。
荣徽自书中举目，父亲又在侍弄青花矮瓶里那两株千叶，间或闷咳两声。荣徽瞧着他不过四十有二的年纪，却已然隐疾难除，成日里汤药为食。
犹记昔岁，父亲得空便往各路疏通人脉，总盼着调往南京秦淮一带为官。虽与母亲相敬如宾，却对满屋满院的千叶更为爱护怜惜——就为着这个，荣府还得了个翡翠宫的雅号。
然天不遂人愿，权势愈大，愈难脱身。直至父亲病骨一身，也未能离京外调。
荣徽心下忐忑，待被那冷然一眼扫过，方拘谨上前，自跪地垂首道：“父亲恕罪。儿已自作主张请了南京微职，若无差错近日便要往秦淮一带上任，望父亲成全……”语毕，惶惶不止。
苦等半晌亦无动静，荣徽不禁偷眼看去，却怔愣原地。父亲向来处世周到，性情非善，此刻骤然展颜，青春永逝的眉眼间闪现刹那情深，如水月镜花。
只闻那嗓音清亮如旧，声声带笑曰：“我自是要成全你的。”
“秦淮，可是个好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