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了断瓦残垣】
孙鹏后来常往梨园去,三天两头,到的勤快。每每来时又带了各色点心胭脂,因此同园子里一种姑娘小厮混得忒熟,见面笑眯眯,咯咯喊一声孙少好,倒也显得他处事手段颇佳。
言希名义上是金玉傍身光鲜无比的言家大少,名头不晓得多好听。可言家毕竟不是独子单传,言家夫妇颇是不喜言希容貌,心眼子早偏到了东西南北边去。倒乐得看他如此。外边人不知道暗地里嚼了多少道舌根,可主角儿两耳不闻,偏偏唱功身姿又绝佳,久之便也不计较那么些弯弯道道,安心听戏。
一日曲散,孙鹏肩上招言希拍了一掌。那人油彩尚未洗去脂的甜腻瞬间就晕满了鼻尖,挑起眉头半是打趣地开口:“孙少这是看上了哪家小旦,我替你劝劝,叫她离得远些,莫要叫你这衣冠禽兽骗懵了头。”
暖暖的气四散在颈脖间,孙鹏脑袋连带着有些不清醒,记不得回了句什么。模模糊糊中,只觉得有人黑发柔软,煞是好看。
军政世家养出来的人毕竟不如面上那样清闲,盛夏时分,孙鹏被老爷子踢往上海办事,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再回来时,已是数九隆冬,入目皆白。园子里多了许多生面孔,戏台子下却有人十分眼熟。
南方风水养人,烟雨迷离的温柔富贵乡,温婉俏丽的姑娘一口吴侬软语,糯糯可人。
孙家同温家少有走动,孙鹏第一次见着温衡,便是在这戏台子下。
先前听说温家正牌幺妹年前一包行李半点不留恋地从南方寸土小镇到了北方大院深宅,总以为是个凉薄干脆,颜色同她亲亲兄长温思菀比肩的人儿。
北平各色明艳美人儿层出不穷,更遑论在这等挑人的园子里。进进出出,风姿醉人。
温衡一身绣雏菊的素净旗袍方方正正坐在戏台子下,神色平和。再普通不过的眉眼,一头乌发挽得简单。偶尔侧头同温思菀说上几句,依稀听得语调糯糯,半熟的北平话夹杂着南方烟柳画桥里惯出的吴侬小调。
唯一留下的印象,不过那一方远山眉,山明水净。
旁边辛达夷侧首看见他,也不管周围人还安安静静听着戏,大剌剌便起身朝他走来。
孙鹏弯了眉梢——这人倒是半点没变的样子。
思菀察觉到这边动静,面上是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没有起身,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了。
孙鹏亦颔首回他,目光却盯着温衡。姑娘看戏看得专注实在,丝毫未察觉周围动静,坐姿端然。恐是被盯久了脊背发毛,温衡后知后觉地扭过头来,见是个眼生的,看情形又是兄长旧友,愣了一愣,随后轻点了头,笑得腼腆。
他这才将目光移向戏台子上,依旧是那一幕唱响四方的牡丹亭,唱杜丽娘的角儿似乎瞧了他一眼,下一秒又移开,浓重脂粉也挡不住的风姿绝代。
孙鹏远远地在台下看,分明没什么两样,此时此刻却望出些不一样的味道。再望一眼温家幺妹,一对远山眉清淡好看,眼中专注。心下顿时明了了几分,貂绒大毛斗篷刮着皮肤,生出些刺痛感。
他背过身,往雪深的街巷里走。大雪纷纷,一路上约莫清楚了言希温衡的纠葛。
卤肉饭性子野,言希惯不爱拿笼子束着它。那日院子有野猫进进出出,反复几次,仿佛通了人性,玩的乐乎。卤肉饭盯了许久,等那猫再要出去,扑棱着翅膀跟上。
这方言希刚落了戏下来,一回里间,不见了卤肉饭。漫不经心的脸上头一回露出焦急神色,疯了似地找。
半个时辰功夫,终于在西街找到它——卤肉饭凄凄怆怆趴在路中间,翅膀上羽毛掉的稀稀拉拉,蔫了似的。最近的是卖油茶的铺子,热气腾腾的大铜炉。小贩平日没见过这稀奇玩意儿,愣是没人敢动。
言希一张精致的脸黑得像锅底灰,着急忙慌跑过去。背不过是有看上去便知道狠踩了油门的车一路冲过来。没躲过,一条腿伤的严重,那鸟儿却滴水不漏地护在怀中。
这边言家无亲近之人照料,那边达夷思菀公事缠了身,万万脱不开。巧的温家小女刚回,此前也见过几面,性子沉沉静静,便落了照顾言希的担子。
起居坐卧,样样周全,样样不落。
绵延下了几日的大雪天出人意料的晴开来,归家已是月上中天。孙鹏端坐在案前,一溜白亮亮的月光透过窗纸。垂眸思索良久,提笔字迹变换,缓缓落下几个字,趁了夜色往言希府里送去——
“陆流已归。”
【梦短梦长俱是梦,年来年去是何年】
孙鹏几日后的接风宴上,言希偕伴温衡同来,那人再不是虚情假意地笑,一双大眼终归添了温软的色彩。一对璧人,佳偶天成
窗外是连天的鞭炮声,一时不停,绕耳的是孩童嬉闹笑声,他看在眼里,心中泛苦。手中温热的茶盏平白透出一股子凉气。他上前,一副欢喜十分的表情“言少,许久不见,偕子白首。”
言希睨他一眼,悠然回他“虚情假意。”
半晌,踏往门口的半步收回来,从粉白粉白的绸缎袍子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
一方锦帕,洁似新雪。
随后,他眼中流光浮动,深深弯下腰,鞠躬,难得正经。
“谢谢。”
化了雪的日影微斜,孙鹏将它整齐叠放在胸口的位置,瞧见温衡紧紧握着言希的手,,释然了。
“听戏的报酬。”
那之后,一家远迁上海,他们再未见过。
蓄力多年,陆家终于大厦崩塌,一切如预料的顺利自然。
后来偶然听说,他们在某个雪天了拜了天地高堂,迁往江南,家庭和睦,子女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