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决意放纵自己,在那一夜。安排得极其缜密,当载着他的马车驶出皇城时,所有人都以为只是受命出城办事的小黄门。于沈府门前四顾,才发觉此时正是为沈鹤服丧期,他身上的红袍红得触目。无人相迎,他依据光源指引找到灵堂。他的出现曾让守夜的几个老仆惊恐无限,他挥手示意跟来的人,很快他们便被硬生生搀出这里。只剩还跪在灵前的寐寐,声色不惊望着自己。
只觉毕生力气都已散尽,在她清水双眸中蓦然看见自己倒影时。她扬袖一指门外,双目似有火焰跳跃:“滚出去。”酒意突兀地浮起,灼得他心底奇异得滚烫。他需要一碗水,又或者足以解暑的某样东西。可又有什么足以比拟,此时倾泻于自己怀里那抔冷雪——他伸手揽住她的肩。
灵堂前。他粗喘的呼吸喷在她细弱脖颈,似乎可听见挣扎时她的啼哭,她的指甲深陷他肩胛处,淌出的红色血液逐渐与他穿来的衣袍融为一体。那些喘息已不太分明,她说出的句子浮在一片混沌的雾里:“你放开我。”
似乎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雨,待他清醒的时候仍可听见廊下雨滴。她背对着他,瘦削的肩胛骨上是他施下的青紫和红痕。怜意陡升,他想寻些衣服为她盖上,却听见她清冷异常的声音:“别碰我。”
“父亲何其无辜。”她语调微寒,“倘若他真有夺位之心,你怎会平安无事出现在他灵前?”
真是无辜吗?某些并不愉悦的画面陡然自脑中升起,他冷冷道:“庶子无状,其心可诛。你当真以为你父亲一世清白,举止端方吗?”
惊雷驿动,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地晃,周遭陈列轰然退远,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夜。他是听闻父亲病变匆匆赶来的皇子,却在殿中看到这一辈子都让他觉得异样耻辱的画面。晃动的红烛里,那曾被他视作神视作天的父亲紧紧握着沈鹤的手,他第一次在父亲眼中看到那熟悉的狂热,他的声音同他的身体一齐在抖:“这样困着你,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悚然色变,忽然意识到父亲施加在寐寐身上的关注,原本是给谁的。
“陛下待臣的好,臣都知晓。”沈鹤答得恭谨。父亲摇头,肃然道:“倘若皇儿无状,卿可取而代之。”话至此处他又一笑,神色凄苦无限,“对你,我这一生有无数遗憾,唯有如此,是弥补我此生众多遗憾的唯一方法。”
“你父亲和我父皇,”那些不甚光明的记忆一点点蚕食他曾固若金汤的防守,他笑得艰难,“往最龌龊的方向猜测,就是我想说的答案。”惊雷当空劈过,于闪电间隙分辨出他语句里的含义时,她也愣了愣:“难怪,难怪你千方百计想致我父亲于死地,只有他死,那些秘密才算再无人知道。”
“所以你要毁了我,毁了沈家才足以毁灭那些让你倍感屈辱的回忆。”望着他怒意勃发的一张脸,她突然古怪地笑了笑,“这能怪谁,只能怪你的父亲。你的父亲是个怪物,他爱上不该爱的人,他是个怪物,他害了我爹……”怒火贯胸而起,他俯身逼视她突兀笑颜:“如果不是沈鹤,如果不是他,父皇永远都是完美无缺……”
她大笑:“自欺欺人罢了。”
惊怒之下他高高扬袖。她笑得挑衅:“萧仲安,多么恶心,你可以逼死我父亲,你可以毁掉沈家,你可以运用你所有权力守住这些秘密,但又有什么用?你的父亲是个怪物,你也是,这是无论你做多少杀戮都绝无可能更改的事实。”
连血液都仿佛已经沸腾,起先所有怜意化去,胸臆之间只激荡一个声音,他要她闭嘴。绷紧的弦猝裂,他捏她的腕将她拽到自己眼前:“别逼我。”她冷笑:“你有本事索性现在杀了我。”
他逼视她许久,冷笑着松手,任她脱力跌回榻上。内臣拥入房中服侍他更衣,请他示下。萧仲安冷笑:“寡人不过来祭拜下沈大人而已,何须大动干戈?”
“寡人听说,这次的状元郎性子不错。”语调一转,他笑得暧昧,“寐寐,你说得很对,我可以运用我所有权力抹去一切秘密,只要我愿意。”
“不妨就当成我对沈家最后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