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粲日高悬，艳阳照木牖，皆投小案纸宣。寥寥数行，字字遒劲，叫嚣匍匐。
研墨搦笔，沉腕神凝 ，挥亳书“争”又顿。朗目稍掀，观门帘未动，撇捺斜去，终定胸膺报负。日月迢递，怙帱兴亡，虽是江洋纳百川，一支无名流，以何掀风浪？攒眉抬颔，闻跫声缓缓。知是他来，背身缄默。
“我知你清高。”
并指端冷茶，悉数灌喉，面色阴郁。“你又何必同华山一道，争个自在清高？”
蔑高官富绅，恶侪流一气，他自劲竹身。而华山踽踽，除去朝野，谁可再供蹊径，端坐武林盟。
“师兄，事已至此，醒些罢。”

山道盘盘，松色竹芒含烟拢翠，刺破夜雪覆没岩峦。霁后青空如练，晨光大好，烫雪灼目。背负苍生何辜，拾阶转步，只影向雪庐深处，踏涧石湍流，越山岚苍烟，渐隐入云霭朦胧。有绝壁独立精舍，沐清光而渺天汉。
耳畔凛风掠过只言片语，脚步微顿，垂眉沉默。
怆然剑鸣，振剑出鞘，足点石阶激沉雪煞飞霜，直取雪庐中人。
“华山绝道，已独行千百年，未尝败绩！”
朝晖夕暾，百代过客，绝壁依然耸立，武林仍旧独秀。祖师起于清平之微末，骋狂飙于太宇，苏世独立，横而不流，未闻有入世之行止而成华山百年基业。澡雪灵府，洗练神宅，据道为心，依德为虑——才合道心，方为本心。
“奇拔峻秀，高远绝伦。你已入俗伦凡侪。”
剑锋破开茶盏骤止于人眉间半寸，剑意凛冽。
剑气震裂字迹，卷起宣笺，猎猎长衫道袍。

刃止杯停处，剑芒逼眉心。拧颈侧首，无惊无悛，权当春风融意，忘情裁鬓。甫一张口，剑身锃明，印两双眼。“奇拔俊秀？江湖不缺清风霁月。”
风雪涌框，奇峰之巅，小得只能容道观。松涛翻滚，雷殛雨孕，生野鹤直啸，搏涔云擒楚天。又纳阴阳筑百年基业，而不知虎狼窥伺，侍其倦目，吞腹作饵食。
搁笔持宣，摊展他前，墨洇迹糊，仍两指抵上。“袁家堡，武当，峨眉…。”逐一念过，嗤笑轻哂“再蝉联个武林盟主，华山派新秀翘楚。 ”
“不争不吭，独享巅峰，他们何尝不恼？”
“杀一只无爪仙鹤，他们何尝不敢？”

“华山所奉，剑气无双道。”
目光黏着于纸笔墨迹，一寸寸攀升，从指，从腕，从臂，从肩膀至脖颈、面庞，纠缠牵扯，如有实质。
“拔你的剑来！”
我无力与他相辩，有意逼他对视，锁眉转腕回撤苍生何辜又遽然折腕递出，剑风苍凉，剑色横霜，飒然声动裂帛，
“拔你的剑！”
我固守这方清风明月——高岭雪峰，冻肝沥肠，涤尘清垢，以成我无上剑意。唯他一捧热茶，乱我心境，阻我大道。此心已予，既无可转，我亦不悔也。然他欲探指染尘埃去搅弄江山，龙虎相啖，乱华山清修，我却不能接受。
祸之与福，何异于纠纆？命不可说，孰知其极？朝奏夕贬数见不鲜，华山所求本非朱紫流贵、繁花织锦，我等执剑求的是上体天心、探虚究玄。雪操冰心、芒寒色正，以通达至人，自可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飘尘而游四海三山，又怎能萦纡俗事，触坻而终、抵岸则止？
万物回薄，振荡相转，云蒸雨降，纠错相纷，天不可预虑，道不可预谋，争能以一己之力而窥其时？
华山何辜，赌你一搏？
我自窅然不愿与他相辩驳，不若便以剑，决去留。

眸色骤冷，眼观八方，皆是平俗庸常，却平端生出个他，横挡去路。杀意眉下起，指搭剑身，叩三声，应声声，催眉折腰，焚琴煮鹤 。
争为不争，不争为争。既已入世，谁不贪得？!
我为上上道，他人不效我，与拙劣无异，我无上上心，他人不屑我，唯有剑破之。掌持冷柄，嗡鸣出鞘，面色从容，恰似执盏，杀个纷争。
“如此，师兄赐教。”
抱拳作楫行一礼，提膝踢翻楠案，错步挺腰，黏近其身，虎口卡柄，猛然送递，欲击肩胛。
风雨如晦，十五年朝朝夕夕，皆化他们人故事。
“求你赐教!”
“教我，如何不负已，不负华山!”

抬眉观他眉间煞气，心中猛地抽痛。蓦地冷哼，脚下一错轻点地面后掠而出雪庐，倏然阴云积聚，周遭风雪涌动，寒气砭骨。剑身嗡鸣，落下一眼，望这一只手——因握长剑而苍白，青筋毕露。
霜雪沾眉染鬓，落衫濡衣，凝目望他，喝道：
“对华山绝壁！”
甩腕抖落剑刃雪絮，剑尖转了半弧，抄向人右臂，虚晃半分由人腰间至上提剑至左肩斜劈而下。
“道一句！”
这山上卅年间日升月落，朝朝暮暮，已教大雪掩埋封存，冰冻十尺，青锋难破。
“弃道入世！”
朔风冽，冽如酒。大雪冷，冷如剑。剑身照白雪青霜，孤心鹤胆，洎幼来闻道寒宫冷阙，从未改易。
“你问心无愧！”
华山行此大道，吾道不孤，乃与天地同存。随波逐流，争蜗角虚名，逐蝇头微利，不过病叶娇花，岂是我辈所为？

软靴点地，踏长风急行。隔他数丈，执剑直伫，且任冷霜加身，罚我剜骨蚀髓。
“武林大会，我自会赴。”
摊掌心，徒然握剑锋，又攥握，空捉太虚胶着。怅与恨，来去间化成一色。无妄点起，燃心中滔天妄念，我欲当劈山剑，阻戕害，拦鼠蚁，他人不解，我亦不悔。
“道一句？”
沉声缄默，横剑指他衣襟。幼时夜读，抵足而眠，共承诫训，哪揆今朝反目。我不曾悔未与他，鲜衣怒马。
尚幸此间年少，够我翻云覆雨应那一句。
“问心无愧!”
剑落袍断，就此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