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臻】
夜深，无眠。忽然闲下来，无所事事，很不习惯。趁着空，收拾房间。指尖划过书架上一排整整齐齐的教科书，在一本旧日记前停住。一时意起，想一窥往日心境。抽出，打开，那未及绽放的笑容，收住，凝结，冷却。那厚厚的日记径直从手中落下，下落下落，直至坠地。
痛从脚尖传来，浑然不觉。
浮生梦，辗转成歌。世事难再来，故人不堪忆。

【凌蘋】
立在她身后，冷眼瞧她。本以为她这几年，做惯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见惯了人情冷暖、是是非非，学会了舌灿莲花、阳奉阴违，会和以前有些不同。没想到，遇事仍旧是那副软性，没个主见，动辄触景伤情，真是长不大呵！也难怪自己隔三差五就被她请来一叙，只是她自个不晓得，也不晓得——我可烦她呢！
今日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飘上前，挑眉，瞄了一眼她手里的日记，不禁嗤笑——字可真丑！
唉，叹了口气，重新落在她身后，站定。随手挖了耳朵，莫不是又要像祥林嫂般追溯旧事？要起十层茧子了！
“好得很，不劳您挂呐。”
可惜她听不见。

【沈臻】
日记落地的声音不大不小，只是奈何母亲一向睡得极浅，闻了动静，起身查看，此刻正立门口，眉微皱。
悄悄抹去泪，佯装被口水呛了，才会失手落了本子。讪讪无言，捡起本子，放在床边。温声和母亲道晚安，钻进被窝，熄灯，假寐。
“他们都说你不在了，真的吗？我不信。”

【凌蘋】
见她上了床，打了个哈欠，飘至她身旁，亦躺下。伸手捏她的鼻子，推她、踢她、打她，皆不还手，有趣。不过想来这八九年的，遇上哪个活人不是如此，挑眉，咧咧嘴，兴致没了，躺着。
眼观鼻鼻观心，今夜，这死丫头又要将往事描摹成何种模样重新告诉我听。
人的记忆呵——真善变！
每回都不一样，偏偏每回都是我的事，真有意思。侧身背朝着她，不想看见那双泪眼，哭个什么劲！有病！

【沈臻】
碌碌多时，不意一沾枕头，就立刻到周公门前打坐去了。
灯忽亮，一室暖黄，浑然不察。

【凌蘋】
迟迟无动静，只听得均匀沉稳的呼吸，不明就里——原来，就这么轻巧地，睡熟了？
凭意念点亮了灯，回身仔细打量她熟睡的侧颜，安静恬和。一脸冷漠，这么巧，刚好就寻得一个香甜的梦么？
夜半邀我来，却撇下我一人，独自逍遥游，想得挺美。
望着她，勾起一个冷笑。既然来了，我又怎么舍得轻易走呢？
凝神，专注于她，捕捉她凌乱的意念，冲破梦的边界。恍然，天地间，万物静默，消失殆尽，归于混沌。由心潜入梦，人曰心魔。可我不过一介孤魂野鬼，侥幸凭活人的念想儿，才不至于生生世世都落得一个早夭小女娃的模样。大约这件事，我还是要感谢她的。只不过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件极重要的事——我，究竟该如何狠狠砸碎她的梦呢？

【沈臻
梦里风景依旧，故地重游，浑然不觉。以为自己一直都还在，从未曾离开过。
不懂何故，明明还是小学，就有分考场考试，真新鲜！丝毫不察，梦的错位。
结束铃响，停笔，交卷。待老师点清卷数，匆匆离去后，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气，反正离下一场还有一会儿。
走廊里，人不少，来来往往，欢笑声声，喧哗不止。抬头迎面走来一个姑娘，眉目如初，顽心不改，阳光落于她身上，显得格外明媚灿烂。分明记得彼此关系尴尬，可不由得冲她一笑，她回以一笑，擦肩而过。
驻足，沉思，无言，苦笑。
舍不得回头，不敢也不愿。
“这是梦吧！真荒唐，今生哪里还有缘与你萍水相逢一场擦肩而过？”
泪冰凉，滑落——
十年踪迹十年心，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惊破梦魂无觅处。

【凌蘋】
冷眼看着她梦里的幻象，心里隐隐有些痛——我眼中的自己与她眼中的我，云泥之别。那言笑晏晏的小女孩，那意气风发的小女孩，那灵动明慧的小女孩，她将世上最美好的词汇都留给了我，而我却早已故人不复。那个美好得不真实的我，不过是她的一腔情愿罢了。多久没有回想起这样的自我——明媚乖巧，久到麻木。
残存的记忆里，每一日，同一处，遥遥看着自己一遍一遍坠落、坠落、坠落，直至——惨不忍睹。这就是自己年少轻狂的惩罚。
疼吗？不疼。幻象罢了。不过血肉模糊，确实骇人。
悔耶？不悔。往事难重来，纵然有悔，又能如何？
现在的我，俊眼修眉，顾盼神飞，削肩细腰，又如何？再明艳也不过一个。生我、养我的父母这辈子再看不到，他们的女儿可以这般美。
“你以为你还有心跳，就有资本怜悯我了吗？你不配！”
下定决心，悄悄附在幻象身上，指使那幻象一跃而下。
惊破梦魂无觅处呵，唇边抑制不住的微笑，诡异异常。

【沈臻】
眼前，一个身影一晃而过。尖叫声，刺痛耳膜。
有人哭，有人跑，有人叫，乱作一团
呆若木鸡，痴痴嗔嗔，一动不动，唯有泪千行。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该不会是梦吧？她怎么就死了呢？
拼命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这一定是一场梦，一定是！我怎么会这般心狠，诅咒旧日同学
混乱不堪，脚下一空，跌在地上。挣扎欲起身，不得。
茫然四顾，惊觉楼缓缓塌下。地震了。天地变色，丘峦崩摧。艳阳一道，明媚精致，高高在上，刺痛双目，哀哀欲绝。

【沈臻】
“你还活着——”
她鲜血淋漓的模样，刺痛双目。残骸废墟里，往事荒唐，无凭无据，怅恨有谁知。
千言万语，唯有一句——
“我恨你！”
不曾想，重逢的第一句，这般荒谬。
我恨你什么？恨你年少轻狂，恨你交友不慎，恨你心狠决绝。这么多年，你在哪里，教人牵肠挂肚。
心底喃喃一句——“你好吗？”迟迟问不出口。泪，夺眶而出，模糊视线。
如果，可以重来，还会是这般荒谬吗？

【凌蘋】
扬手，即是一巴掌，清脆响亮。
见她错愕，笑得益发灿烂。
“你恨我？凭什么？”
忍着肝胆俱裂的锥心疼痛，居高临下看她，好整以暇。似笑非笑，我一生妄为胡来，就是天王老子，拒不相让！遇神弑神，遇魔降魔，你一个凡人想让我收敛心性，门都没有！
对峙，相持不下。
扪心自问，我恨她。恨她懦弱，恨她愚笨，恨她天真。最恨她幸运，幸运到至今胸膛里还有一颗跳动的心脏。
那一年，另一个她，本会要了谁的命？如果我不是那般任性，会是她吗？
可惜，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法子可以验证我的猜想。
笑，张扬凌厉。
却撑不住，仰面，缓缓倒了下去。
太痛了，断筋碎骨，脏器移位，仿佛重新回到那一年，那暗无天日的时光，独自一人的重症病房，了无生机，无助脆弱。

【沈臻】
“你真的死了，对不对？”
“这是一个梦，对不对？”
你骗我，骗得好狠！

【凌蘋】
有多少恨，荒芜在岁月里，消失殆尽。
有多少悔，盘亘在心底，念念不能忘
曾经，你是最单纯的你，我是最单纯的我。
转校生，第一名。我的到来，一直这般光芒万丈。你一定也记得对不对？
我给你的第一个拥抱，众目睽睽下，你的尴尬呼之欲出。
我为你打的第一场群架，人群中央，你的眼泪流个不停。
再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朝夕相伴，形影不离。
只是结局，谁都没有猜中。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后来，我不喜欢你了，友情走到山穷水尽。我再也不会时时刻刻护着你了。
这是很正常的事，对不对？人生在世，我们总在不断寻觅与彼此更相近的人。
两条直线相汇，继而沿着既定的方向错开，直至陌生，争锋，误会，死别。
爱哭鬼，对不起，没想到，这仓促的一生，骗得你那么多泪。
你真傻！

【凌蘋】
这已是梦的第几重？我也记不清了。她应该很快就要离开。轻轻叹了口气，死过一回，在她的梦里又死了一回，真是狼狈。
她在想什么呢，这个傻子！抱着一具尸体，莫不是想把自己困在梦里吗？
轻轻脱下幻象，落在她身后，一箭之地。
忍住泪意，开口，道别，“沈臻，好久不见。”
未及她回头，猛地伸手拽住她，撕开梦境，将她扔回现实。
往事如烟散，愿你一路向前看，向前走！永永远远不要再担心我，我很好，不用牵挂！
化作一缕烟，离开她的梦。
沈臻，好遗憾，没能最后给你一个抱抱，就像我们初见时那样。
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