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薛洋很清楚自己对晓星尘谈不上多有好感。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他最厌恶的所谓“正人君子”，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分毫不管对方承不承他这个情。
那姓常的欺他少年穷，生生碾断他的左手手骨，他杀他一家又如何？十指连心啊，不过五十号人，怎么敌得过他七岁时候的断指之痛！姓常的是死有余辜，常家上下恨不恨他，那是常家的事，和晓星尘有什么关联？这道士偏要多管闲事，把自己搭进去，这下他满意了吧，屠观之仇，灭门之恨，连着挖眼之痛全被他至交好友算在他头上了。呵，真是自找的。
道长啊道长，你为什么一定要下山呢？这人世污浊得很啊。
薛洋在心底叹了口气，嘴边却扯出个笑，露出带着几分天真的虎牙。他拿着霜华，一刀一刀切开常萍的皮肉。
说到底，晓星尘抓他，也不算这一切的起因。种下这因的，到底还是常慈安。姓常的，都该死！如果不是常慈安捉弄他，他怎么会变成如今这般德行，断指之仇种在他心底，恨意长成了参天大树，早就把照进来的阳光吞噬殆尽。他的笑容开始变得狰狞，早已血肉模糊的常萍在他手下嘶吼着，薛洋剑法很精，他学晓星尘的一招一式学了三年，不得其神却也得了几分剑意，现在他用晓星尘的佩剑和晓星尘的剑法，要把这个姓常的孽障千刀万剐。
血色染在他眼睛里，天地昏沉，日月无光。
对，要怪的话，都怪常慈安就是了。这种自诩正人君子却欺凌弱小碾杀生灵的“高洁之士”，才是世上最恶心的垃圾。如果他早先就杀了常萍和常慈安，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都是常氏一族的错。
啊，明月清风，多好啊。挥一挥手便散去，干干净净的，为什么非要来这浊世里头走一遭呢？
常萍的皮肉已经被他剐得零零碎碎了，白骨上粘连着一点内脏，脸上还有寸断的神经。最碍眼的，莫过于一双溢满恐惧的眼睛，大睁着，到死都没有闭上。
薛洋冷笑一声，手腕一动便把那双眼睛剜了下来，掷在地上，又觉得不解恨，拿靴底把那对眼珠子又碾了碾，瞬间觉得海阔天空，碾指之仇，挖眼只恨，一并报了。
他满意地伸手，将霜华轻轻擦拭了一下，剑光又恢复了清冽，像是不曾碰过模糊的血肉似的。啧，真是干净，真是碍眼，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他砸了砸嘴，收好剑，将自己的黑色道袍理了理，潇洒地走了。

（三）
晓星尘这个人是他最讨厌的正人君子，不过他的糖倒是很甜。
薛洋费力喘息着想，只可惜那糖只剩下一颗，他再也舍不得吃。血从他身上各处伤口疯狂涌出，好几处都是致命伤。薛洋非常明白，今日他必死无疑。断了的右臂没了，连带着那颗他本打算攥一辈子的糖，不知道掉在哪里。金光瑶带着他一路狂奔，他在心底冷笑着想，也不过就是要搜出那阴虎符而已。号令阴间三军，多威风。其实也没有什么用，毕竟得靠着凶尸帮忙才能在紧要关头活命，他偶尔还是会觉得这样有些可怜。
生命力在非常迅速地流失，他想调笑一声，却被喉头的血呛了一嗓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金光瑶停了下来，偏过头看他。“金宗主……”他的嗓音比被晓星尘救起来那时候还哑，“阴虎符在我……左手袖口。”金光瑶对他做出担心的神色，只换来他的嗤之以鼻。薛洋边咳边笑，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他最后说：“真……可怜……”便没了呼吸。
金光瑶也不知道，他怀里死去的亡命之徒说的到底是他这个两面三刀的娼妓之子，还是薛洋他自己。
不过这也无所谓，阴虎符拿到了，他会越来越强大，足够瞒天过海，足够维持这一切和风细雨的假象，足够一直站在光明处，仿佛不曾碰过黑暗的岁月。
薛洋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本该断了的右臂好好地长在身上。衣服仍旧是他惯穿的黑衣，不是假扮晓星尘时穿的道袍。身子前所未有的轻，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费劲了。
这应当是傍晚，夕阳一点点沉下去。他往旁边的水潭走了几步，看了看水中倒影。
果然，水里残阳如血，草木寥落，只是没有他的影子。
他的确是死了，死透了。
薛洋咧嘴笑了笑，果然，裂了一魄出去，他要轻盈了很多——虽然他并不知道魂魄的确切重量，也无从感受一个完整的魂魄应该有什么样的观感。
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下意识窜到一旁的树后，又反应过来，笑自己的多心。他已经是鬼了，谁也看不着他。
然而下一瞬间他就笑不出来了。
黑衣的道人搀扶着白衣的，一步一步缓慢走在林间。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并在一起，很快就融进了夜色里。
薛洋想，原来哪怕成了鬼魄，该有的妒忌还是一分不少。
负霜华，行世路，他们果真做到了。
真是讽刺，他舍了一魄出来，没能把晓星尘拉得和他一样肮脏，反倒成全了这一对明月清风，傲雪凌霜。
呵，可耻的正人君子。

（四）
薛洋以鬼魂形式醒来以后新鲜了一段时间，看着熟悉的山川草木，觉得好像和生前也没有区别。非要说有的话，也不过是身轻如燕且不必饮食，也不用睡眠。
想一想，仿佛比活着还要自在快意。
他这一辈子人见人打，天下人都恨不得他被千刀万剐。小时候因为弱，长大以后倒是强了，可惜他做不来正人君子那一套，饿了就吃，有仇就报，不是天经地义么？他就是乐意以牙还牙，就是要以十倍以上报复他的仇家。薛洋不打算像金光瑶那样折腾着装一辈子，什么都用假象掩盖着才能合理地站在重要之人身边，那太苦了。
啊，想一想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他隐瞒着自己的名字，过着又无聊又快活的日子，隐瞒了三年。被人以为是同路人，好像还是挺不错的，这样装一装也显得不那么辛苦了。
可惜这世上，凡是装出来的快活，都比不伪装的痛苦要深；凡是靠着装得无害获得的幸福，最后被揭露真面目以后承受的痛苦，也都比一开始就扮恶人所承受的要多。
薛洋漫无目的走了许多日，磨磨蹭蹭跟在两个道人身后，看着他们一路扶持着打杀凶尸，只觉得十分可笑。他们自己现在就是凶尸——还都是被他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一手做成的。薛洋死的时候，他为防万一而下的最后一个分魂阵起效了，他早就被裂出来的一魄沿他下的法术融进了那个锁灵囊里，于是白衣道人醒来了，安然无恙、记忆齐全地作为他做的凶尸，随着宋岚走了。一个哑巴牵着一个瞎子，慢腾腾的，走出来一片岁月静好。
他跟了一路，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跟着。他是鬼魄，不是凶尸，霜华辩不出他，宋岚也看不见他。因此，薛洋跟在他们身后，既做不成什么，也不会被他们做什么。他对自己的做法又是鄙夷又是嫌弃，但是仍旧只是跟着。
他看见晓星尘走得累了，宋岚扶着他坐到一棵树下，风很轻的吹过去，花一瓣一瓣落在两人肩膀上。薛洋也有模有样地伸手去接，不出所料地看着花瓣尽数穿过他的手掌，落在泥壤里头。
宋岚理了理晓星尘鬓边的发，白衣道人侧过头来：“怎么了？”
宋岚很温柔地微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手掌上写写画画，大概是写了句“有花”之类。
薛洋看得胸口难受，忍不住别过头去。
才意识到自己作为鬼魂，是不应当有难过的心绪的。
他想，大概因为失去的一魄裂出去太疼，所以才会有这点残缺。

（五）
最后薛洋没能继续跟下去。他说不清自己想不想接着看晓星尘一路降妖除魔，但是他很明白，如果晓星尘身边的人是宋岚，那他就不必再跟着了。
……虽然不管晓星尘旁边有没有人，他跟着也是一样的毫无作用。
他正要从岔路口走掉，却见一道光劈下来，两个穿着怪异的人朝着晓星尘和宋岚走去。那两人衣饰一红一黑，袖角绣了一样的繁复纹理，背后皆书两字。
鬼差。
薛洋目瞪口呆地想，原来凶尸也要被鬼差收了去的。
他做的凶尸，大抵确实比不上夷陵老祖的，没法像鬼将军似的避开阴间之法。
他看着那鬼差走去同两个道长说了几句，很快附了一道光在他们手腕上，轻轻一扯，曾费了薛洋大把精力才得以保留在一起的魂魄与肉身便分离开来。
晓星尘连最后倒下时，都是和宋岚依偎着的。薛洋看得妒火中烧，忍不住冷笑了两声。
两名鬼差锁了晓星尘和宋岚的魂魄，转身倒是向薛洋走了过来。薛洋抱着手臂道：“鬼差大人，不是我不想随你们去，只是我这样的魂魄残了一分，是入不了轮回的。”
那黑衣的鬼差淡漠一笑：“我当然知道。但残魄不得扰乱人间，你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
薛洋撇嘴，不情不愿地束手就擒。
鬼差拿特制的锁魂铐铐住他手腕，他的灵体轻飘飘浮上来，本就没有多少的重量直接消失了。
两个鬼差带着三人魂魄，倏忽飞至阴间。
被锁魂铐铐住的魂魄是没有意识的。薛洋终于被放出来时，晓星尘和宋岚早就不在旁边了。薛洋看着鬼差，张了张嘴，却没问出声。
黑衣鬼差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却淡淡答出了他心中疑问：“那两人是大善之人，已经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入了轮回了。前世行了许多善，这一世都是大富大贵。”
薛洋哦了一声，想了想，自嘲道：“前世因后世果？看来我就算能入轮回，也得投进畜生道去吧？”
鬼差瞥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
薛洋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鬼差道，“你就算是投胎进了畜生道，也好过永世不入轮回。”
薛洋咧着嘴：“不就是不进轮回嘛！有什么好去的，下辈子什么都不记得，和这辈子没活过有什么区别？”
鬼差挺了这话，居然沉吟良久，才岔开话题说：“好了，我带你去忘川。”
薛洋懒洋洋拒绝：“不去。现在我跟着你到了阴间了，不会去作恶人间了，你们该满意了吧？还去忘川作甚。”
“阴间也有阴间的规矩。”这时候另一个红衣的鬼差也来了，“不能或不愿转世的，都得在忘川边上待着去。忘川的水有凝魂之效，不去的话，你再游荡上一时半刻，说不定魂就散了。”
前面那黑衣鬼差皱了皱眉：“嗯。是这个道理，如果你不想马上魂飞魄散，就赶紧随我们去。”
红衣鬼差一伸手，便把薛洋的魂魄揪住了：“你跟一个残魂纠缠什么？直接带走。”
黑衣鬼差不说话了，薛洋感觉耳畔风动得厉害，再睁眼时景色已经变了个彻底。忘川的水十分浩大，波涛卷动着一阵阵的阴风。江畔是无边无际的彼岸花，鲜红地怒放着，只见花不见叶。
原来这就是忘川。
红衣鬼差这才放下薛洋，对黑衣人道：“你初做鬼差，见了这些留恋凡间的生魂，觉得奇怪也是应该的。但是阴间的规矩，你不该和这些东西多话。等你跟着我办事久了，你也就不会有这些好奇了。”
黑衣鬼差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没走几步却又回头，对薛洋说：“你要是在这里待得太烦，叫我一声，我会来看你。”
薛洋哂笑，不答。

（七）
又过了几十年，天下一统，乱世平定。鬼差得了闲，每天巡视过属地就到忘川边上去，同那个孤魂一起，望着曼珠沙华发呆。
薛洋脸上一直都带着仿佛嘲讽的笑意，但这笑容却因为他嘴边两个虎牙而变得天真又柔和，让人反而生出好感来。
可那天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鬼差看了看薛洋，又看了看正朝着奈何桥走的青年。薛洋的眼睛之前都有点空洞，此刻却重新亮了起来，好像瞳孔里点了一片星光。
那青年人温文尔雅，穿着一身素雅白袍，边缘绣着深蓝的暗纹。奇怪的是他走得比别人都要慢一些，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最后，他在桥边停了下来。
鬼差于是走过去：“寻常魂魄不得逗留。”
青年人浅浅的笑了笑，笑容很暖，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我能不能等一个人？是我的至交好友。我们约定要一同转世的。”
鬼差下意识往回望了望，看见那残魄眼中的星光迅速黯淡了下去，嘴角抿起来，好看的虎牙把下嘴唇磨出了一点伤口，又随即被魂魄本身的力量修复。
薛洋穿着黑色的袍子，和鬼差一样。满地鲜红地彼岸花彼此映着，显得那黑色越发压抑。鬼差莫名觉得心酸。
于是他摆了摆手：“到了阴间就要守阴间的规矩，奈何桥上寻常魂魄不得停留！”
青年失望地低下头：“好。”
他仍旧很慢很慢地走了，好像希冀着有谁很快能追上来，和他一起去喝孟婆汤似的。
而薛洋就坐在离他很远的忘川河畔，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
薛洋眼里的星光从那时候起就没有再重新亮起来过。鬼差想，大概他的星星陨落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鬼差每天都要经过忘川，那个残魄长久地注视着开不灭的曼珠沙华，不发一言。两个很可爱的小虎牙很久没有露出来过了。
他偶尔也会觉得寂寞，就走过去和薛洋并排坐着，望着血色的花海发呆。
薛洋发疯差不多是在那之后四十多年发生的。
同样是看到一个白衣的青年，薛洋一眼望过去，就无法再移开视线了。可那白衣青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按理来说，薛洋分了一魄给这人，无论他转世投胎几世，彼此之间都应该有不可斩断的机缘。薛洋这样死死盯着他看，他意识不到是不可能的。
鬼差想，这白衣人大概很厌恶薛洋，连目光都不肯施舍的那种厌恶。
他想不通一个魂魄为什么要厌恶自断生路修补它的另一个魂魄。割裂魂魄这种事他做过，其中比凌迟还要可怕的痛苦他也亲身尝过。能为了一世中遇到的一个人做生生世世的付出，非极深执念不能为。
白衣人没有理由厌恶那个残魄。
除非……白衣人魂魄不全，原本就是因为他。
鬼差莫名地叹了口气。
他想人世真是太难看破了。

====================HE完结撒花=====================

好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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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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