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人命的主儿.”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声兮.
月出皓兮,佼人浏兮.舒忧受兮,劳心瘙兮.
容若的笔落在一个“兮”字上,却没有墨了,只抬头看了黄芩一眼,并未多做言语.黄芩会意,虽然身上倦极,亦只得不停手地继续研墨,始时动作很慢,研开些硬块便慢慢加力,力道很精准,唯恐损了容若的砚台.
容若自顾自地离了桌案,走到书架边,整理些放乱了的书,平日里常翻的几本放在显眼的位置.主仆二人正各自做事,砚心带着个人进来了.容若侧目看了一眼,却只扭过头抽出一本宋人笔记,似是全不在意.来人是个很是清秀的丫鬟,手捧托盘不知端着什么东西,立在砚心身侧.
“少爷,少奶奶差了身边的瑾儿姑娘过来.”砚心回道.
瑾儿近至容若跟前,声音清泠泠,稚气未脱,“少奶奶要我端这个给少爷。”说罢,半屈了屈膝。
“我确实清醒的很,难为她挂念,这么老远差你送过来。”容若一只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闲闲接过托盘上的青花瓷碗,朝她淡淡一笑,唇角翘起好看的弧,秀俊的脸极是温和。瑾儿面上瞬时红了,只低着头。“代我谢谢她,就说我过会儿就回去,不必担心。”言毕,抬手将碗放在嘴边。
瑾儿轻道声“是”,敛身欲退;黄芩正转身望向容若,“少爷,墨……”她的话还未完尽,只听一声脆响,屋里众人皆是一惊,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只见容若剑眉低沉,一双明眸寒气逼人,两片薄唇微微抖动,嘴角竟有一抹血的痕迹。地上一片碎瓷,也不知是什么液体,溅得到处都是。书房里光线黯的很,只觉得碎瓷片里残剩的东西有些黏稠。砚心已吓得半傻,瑾儿 筛糠似地抖着,面色很不好。黄芩心下也是极怕的,可她服侍容若已久,知他素日平和,并不十分苛责下人,即便盛怒也极力压抑,很少发作,便大着胆子蹲下来收拾地下零碎。饶是如此,黄芩亦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生气,背后寒意逼迫,经久不散。砚心和瑾儿猛然醒悟,凑过来帮忙。容若回身在桌案边坐了,随手翻着刚才的书。
书房里一片死亡般的静寂,只有瓷片相碰的声音分外响亮。地上三人各怀心事,砚心想到前情,更添几分忧虑。容若在旁一直不发一言,直待三人起身,才缓缓开口道:“都下去吧。”人却并未抬头,面容似如平日。三人不敢多言,径直退下。
离了书房,越过游廊,刚拐出院子,瑾儿腿下一软,已半瘫在青石板路上,一只手紧紧拽着黄芩衣袖,脸色煞白。黄芩安抚她不必害怕,说些“少爷往常脾气是极好的,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的话劝慰,接着又教砚心送她回去。目送两人走远了。黄芩回身望了望容若的院子,敞着的大门露出一角窗,暗淡的烛光隐隐。她亦不敢再进去,于是起身回自己的屋子。
紫苏又睡过去了,黄芩披衣在窗前坐下,就着越窗而过的淡淡月光,仔细看着掌心里的一片碎瓷,指尖轻轻一点,又放在嘴里吮了。“原来是鹿血!”黄芩心下一惊,不觉掌心用力,手上立时渗出血珠来,和碎瓷上的血迹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宽宽的袖口是金线绣的纹路,枝枝蔓蔓,蜿蜿蜒蜒,错杂相交.剪不断,理还乱.
容若的手从书卷上慢慢收回来,倦怠地合了合眼,他的面颊酡红如醉,神色似是游离恍惚.原以为先前的震怒已压了下去,胸口却还是如火烧一样难耐,感觉又暖又热,越来越暖,越来越热.这是和刚才不一样的感觉.桌案上的半盏普洱茶早凉透了,饮了几口,又苦又涩又冷.可这茶好似火场上泼的一盆水,连蒸气都没冒几屡就完结了.火势,依旧汹汹.书房里只剩他一个,周围愈静,浮躁愈浓,煎熬愈深.薄纱灯罩里的一支短烛静静嘶燃着,光影明灭不定,终于渐渐黯了下去……
容若扶着椅背缓缓起身,摸索着移动步子,周遭已然漆黑一片,无声无息无奈何.那一刻,他的心,静如古井.只是,拉开门的时候,屋外光线柔和.
长廊的一端,有一红衣女子默然伫立.
容若还按在门框上的手,许久没有放下.他离她是近的,那是他亲吻过的眼睛,深如潭,皓如月.那是他沉醉过的微笑,温如玉,暖如春.那是他垂手抚过的痣记,细微如尘,清浅近无.那是,他熟悉的面容.他离她是远的,她的身影渐渐朦胧起来,自己脚下的步子却是缠绵的,他像是原地不动,而她隐隐远却.
彼此,与彼此之间,这远远近近的距离.
于是,当容若急切地赶到她身后挽留的时候,已没有力气唤出她的卿卿小字,喉头的声息化做一团哽咽.
“公子.”她回首看他,晏晏浅笑的脸,素颜如玉.
容若执着眉笔的手滑过女子的眉梢眼角,仔细端详了会儿,似是不很合意,又提笔描摹.“夜已经很深了,你给我画眉做什么?”她乖巧的坐在妆台前,柔声问道.“你穿了嫁衣,略施些粉黛才好看.”他唇角动了动,脸色居然有些许凝重.“过会儿就要睡了,画了也白画。”她又是淡淡一笑。容若的手垂下来轻轻拉了拉她的小耳朵,“那我们今晚不睡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聊天聊到天亮,好不好?”说时紧盯着她的脸,一双星目炯炯有神.她垂下眼睑,两颊绯红,慢慢靠进他怀里.“你宽宽的衣袖里有书卷的气息。”抬手轻轻捏着他袍子上的如意结.“你细细的发丝里有沉水香的味道。凝儿,你告诉我,我这是醒着还是在梦里?我居然又看见你了.”容若的手不觉抱紧了她,神色气息里全是细微的温柔。“因为我醒着,你在做梦,然后你就看见我了,我也就看见你了。”凝儿仰起头,抬手擦拭他唇边的血迹。容若笑了笑,深如寒潭的眼睛漾起一丝湖绉。
他是冷醒的,青绫被子盖在身上,亦挡不住逼人的寒气。怀里空空落落,一无所有。容若又闭了眼,手捂着嘴轻轻咳了咳。
“少爷,安总管着人请了王太医过来,现在要不要他进屋?”紫苏垂手立在一旁,怯怯问道。
“下雪了么?”容若没有接话,掀开被子起身,只是自顾自地走到窗前。琐窗之外,乱山重叠,远树冥迷,似五里蒙蒙雾。容若的手支在窗棂上,雪絮很快就落满了手背。
梦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