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言巧语！这嘴儿抹了蜂蜜吧？”
见她还戴着，心里高兴。又躺回榻上，皱眉思索了一番，撇了撇嘴，委屈劲儿又泛了上来：
“云娘你莫不是同她好上了？”
想着华昭仪前后的变化，想着自个儿的猜测，便又说，
“她瞧见了我这钏子便走了，连罚也不记得，我看着像是吃了多大的味儿似的！”
看她着急，心尖儿起了点儿暖意，又嘿嘿笑道：
“我不管，你拿了我的兔子，就是我的云娘，她抢不走！”

也不知怎得，倒有些觉得背后发冷。
：当日是你说让我睡不着时看着手钏想你，今日我说倒成了花言巧语。
：又说什么抢不抢的，好像我好好的大活人倒让你俩抢来抢去。
佯作嗔怒用指尖点了点她脑门。心里觉出华昭仪如此反应，想来也是顾念着我的一层关系在，莫名让我觉得心中有愧，何况方才听她说似是吃了多大味，更觉有些惴惴。想与少艾说来原委，临了思及那故人毕竟是华昭仪未曾宣扬的旧事，并不好擅自拿来与人说。
：我看，倒不一定是因为我，兴许是她瞧上了这手钏，也想要一个。

“我可不知她是什么心思，便是你，又能知了？”
这一言一语，想来云娘是当真与那华昭仪有了交情，当下也不知该作何表情，只得闷闷地又撒了一把萝卜丁，故意撒了好远，看着那些个兔子冲出去颠儿颠儿地争抢，道，
“我这钏子可就两只，你一只我一只，你的不许转赠，我的也没打算再给什么人。”
本想再多抱怨两句，话在嘴边儿打了两转儿，到底还是吞了回去，恨恨地哼了一声。

看她一把撒了老远，郁郁几乎溢于言表，只得劝慰她。
：我又何曾想要给什么人了，来日若是你发现这手钏不见了，尽管找我问罪。
：届时甚至不需你拿九嫔来压我，只负你情谊，我便不会好过。
说完又不觉叹一口气，轻轻掐她脸蛋儿，凑近了瞧。
：我有苦衷，不能全说与你听，但说到这份上，自该与你透个底儿。
：我在承香宫的日子不好过，往日与华昭仪有几分交情，求得她助我；与你，单说你将这手钏与我同戴一对儿，这情谊我放在心里顶重要的位置。可是你与她，我当真不能两全？

这话一出，自己便不好再说些什么，气息一滞，恼她问了这么一句，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你便是知道，我说不出口要你为难的事情来，才拿话儿来堵我的嘴！”
末了拉住她的手，又问道；
“你在承香怎么了？可是主妃……？”
想起华昭仪的话，憋了憋，到底没再有什么“妄论上位”的话出口，只低声道：
“你有委屈就同我说，咱们向陛下要个旨意，让你来宣徽还不成吗？”

她说的不假，可听了她的话，到底心中一暖。
：我吃准了你不忍心为难我，你不也是吃准了我舍不得这么好的少艾吗？
：要旨意就算了，人在哪都是次要的，躲不是长久之计。
若当真要为难，下绊子的时候多了去了，在不在她宫中都是枉然，若再讨个旨意迁了宫，只怕更是雪上加霜，往后只穿小鞋也就罢了，要是动了旁的念头，才真是难防。
：现下也不必太担心，我没把柄在她手里，也并不能真拿我怎么样。左不过是空逞几句口舌之快为难我罢了，听两句难听话也算不得什么，我受着便是。
：倒是你呀，如今掌一宫，你才要别委屈了自己。我顶担心你和杞之了。

“口舌之争，也是很令人难过的呀！往上的那些人，打也打不得、罚也罚不得，就连说都说不得，可不憋屈人？”
若能……既然面上无可奈何，万物盈虚有数，总该在别的地方能教我高她一丈去，也算是去了怨气？
想至此处，垂目似是专心理着她的秀发，嘴上漫不经心地应道：
“我这里往上也就没什么人了，今天我在这侧殿里闷这个气，明天就能去那主殿里扬那个眉，争个时日长短呗！”
这话说的有些满，却也是为了安她的心，停下手来想了想，才又说，
“宫里头这么多妃嫔，总要做些什么让陛下看见你才是？与她们斗，平白短自己的目光。”

说到此，却有些气短了。
：寥寥数面，几回恩宠，我便是日思夜想也描摹不清他的五官与样貌，他自百花丛中过，又如何能记得我的。
我原以为这后宫中最无奈的是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万事越不过一道礼制。不过原以为罢了，个中滋味再难过也不过是气不过与不甘，哪抵得上清冷的苑邸与日日相盼。有情与无情，都被那分秒的喜悦与失落掩盖了，看不清，看不懂。
：少艾，只这一样，我药石无医，不想动别的心思。
：都说身处后宫该绝情绝爱，可我想不到，那又该是怎样的活法。

“这可又是哪个在你耳边胡言乱语的？让我知道，绞了她的舌头！”
脸色一冷，握住她的手，心里却也知道确实是这个理儿，该想点什么样儿的法子，让陛下注意到我们这些新人儿呢？
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手，侧着面颊慢慢思索，
“如何才能教陛下往这后宫里来，才能注意到除了那些个主妃，还有我们呢？难道这辈子就这么下去了，你便甘心了？我可不认。”
我好容易才挤进了九嫔去，往上便也没有几个人了，可是却愈发举步维艰起来。就算是见不着陛下，只要能让人想着自己，想着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哪怕提起来有那么丁点儿愧疚呢，便也是我的好处。

有些惊讶，用力回握了她的手。
：你如今气性倒是大，不过看你如此，我倒不怎么担心了。
见她思索的认真，心里却开始疑惑起来了，那些宫中资历胜于我们的妃嫔，胜在哪，岁月吗？仅仅如此？看起来又不是，如是仅仅论资排辈，便不是如今的局势了。子嗣？也不是。那么陛下究竟在他们身上找到了些什么呢。有意缓和氛围，轻拍她小腹，笑言。
：那得靠这个，陛下保准儿一日三趟的来。
笑罢也不当真，即使一日三趟的来了也是为皇嗣，而非母，即使母以子贵，可若子未贵呢。一只花瓶，永远就只能摆着看，看腻了，就只有落于尘埃的下场。缓缓正色，此刻倒认真了不少。
：你我都不是凭白选入宫的，各有所长，总之，要让这后宫有些位置，非你我不可。你说可是？

“可是我却担心你。”
看她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云娘从来都是这么一副温婉柔和的样子，仿佛格外软弱可欺，不然也不会有承香宫那些事情？
想了想却又觉得这宫里不是个能免事儿的地方，没了这件也会有那件。宣徽好便好在没个主妃，倒让我先进了侧殿。
腹上一痒，笑嗔了她一眼，拾起一粒儿核桃仁儿塞进她口中，自己也嚼了一粒儿，才道：
“是这个理儿。但是我们既无她……显赫身世，也无拾翠的宠爱，你倒想怎么争呢？”

核桃的甘甜清涩仍在口中，目光飘向他处，轻轻摇头。
：我还没能想到。
：所以呀，我拜了个师傅，希望师傅能领我进门。
所谓拜师，即是归荫于华昭仪，能否领进门暂且不论，即使进了门，修行亦在个人。这些简单的道理，在这后宫的一亩三分地中用起来，比想象中亦要困难得多。能否有生机，能否不孑然一身，只能且行且珍惜了。随后又深深看向少艾，终于沉声。
：之前我与华昭仪说，我惜命，所欲所求甚少。这话半分不假，可还有一点我从未提起。少艾，我希望不论这里究竟人心险恶到何种程度，不论我到最后会如何身陷泥潭，我都能始终保持一分本心，始终……温柔而坚定。

起身半抬手臂略略转了一圈儿，束带当风而起，玉镯叮铃作响，满头满身的珠玉琳琅，摇摇晃晃，将坠未坠，粉面含春，秋目飞波，樱唇点脂，柳腰一握，柔枝招招，喟然哂笑：
“云娘呀，你看看我，你看看你自己。青春好年华呀！这寂寞宫闱，辜负了多少人的韶华光阴，那些个儿温婉可人儿，哪个还活着呐？”
合该凭声响遏行云、高歌独舞，唱“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落得现在一年里四次见天颜，我也是恨的啊！我竟连自个儿宫里一个小小的才人都不如！
握紧了双手，指甲刺破掌心，垂眉看去，鲜血蜿蜒如雪中红梅，淋漓而下。
“云娘，你看，这一路，要流多少血呢？你的？我的？还是谁的？”
巧笑着甩了甩手，抱起一只兔子，转而问她，
“这可是你的太君？”

怪了，曾见过许多人伤痛、流血，有时痛到极处，即使用了麻醉散，会有眼泪混着鲜血含混成一团，可这是头一回，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看着少艾的手心有血珠次第而下，我竟仿佛感到自己也是彻骨的疼。没办法回答她。正如她没办法想象到，即使傅雁云在回宫前做足了心理建设，也无法避免，此刻想到这一路会有身边人流血甚至付出生命时，深入骨髓的恐惧。
起身走到她身边，轻轻拨开兔子的耳后，恍若未见血染兔毛。
：是呢，你瞧这一撮，这是上次粘上了糖稀，洗不掉，就剃了。
轻轻接过兔太君，拢到怀中，多好啊，它一点都不知道惊慌与恐惧。每日只要吃了睡，睡了再吃，不必担心魂归他处，也不必担心镇日清苦寂寥。
：你不怕疼，我怕你疼，你若不想让我伤心，就别乱动那伤口。
：等我回去将药和纱布都着人与你送来。

扬手勾指卷了卷那兔子的长耳朵，瞧着它两只浑圆的红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
“教我弄脏了她，回去劳阿萝伺候它沐浴了。嘿，倒真是个小太君。”
复又低头去看另一只手上的伤口，自有绿珠取来上好的创药包扎，低声道：
“不必了，云娘。你照顾好自己才是要紧的，这宣徽宫里头能伤了我的，又还有几人呢？你莫出些什么事情，也便没人伤的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