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西荒。
西荒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名唤同穴山。同穴山终年被云雾围绕，看起来颇为飘渺。
在云雾缭绕的同穴山上，有一方天池。天池周围种着一片连绵的沙棠树林。在沙棠林间，天池北岸，还立着一间小木屋。
这小木屋便是言书的住处。
那天池则是言灰的居所。
言书带着言灰回到西荒，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戴上护额，而后才剥下定形绳，使他现出原形，最后一把把他丢进了天池里。
言灰的真身为一条小灰蛇。
“扑通”一声，言灰吃了好几口水，还没有缓过神来，一方厚重的结界便罩住了天池。
“喂！！言书你干什么！！！”言灰花容失色，小脸煞白，在水中立起半截蛇身，冲言书喊。
言书恍若未闻，设下结界后就转身离开了，临走时对侯在池边的四个小仙婢声音威严的吩咐道：“看好十一殿下，再叫他跑了，你们也不必再在我同穴山上呆着了。”
“是。”四名小仙婢毕恭毕敬的福下身子应道，额头微微冒汗。
“君上，您可回来了，九重天上派了使臣前来……”一位文官模样的中年男子，见到言书后便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向言书禀告了许多事情。言书都一一听着，同他一起远去。
“言书，你好歹把结界撤了啊！！！”言灰在天池里上蹿下跳。
没人有理睬他。
四名小仙婢只规规矩矩的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动不动的盯着言灰。
言灰几乎要癫狂了。
天池周围很快就陷入了一片反常的寂静中，沙棠树梢开满了浅黄色的沙棠花，影影绰绰的一片，分外迷人。
很快，便到了月上树梢的时辰。
言灰在睡了一觉之后，百无聊赖的在水里吐了几颗泡泡，然后晃着尾巴游到了池边开始同其中一位小仙婢没话找话：“姐姐，你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累不累？”
“……”小仙婢绷着一张俏脸，不吭声。
“姐姐，你好歹眨眨眼呀，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小仙婢依旧面瘫。
“姐姐，是不是百日里我偷跑出去，言书责罚你们了，所以你不想理我？”言灰的语气颇为委屈。
“殿下，求您别讲话了。”小仙婢终于开口了，却带了哭腔，“您是不记得白日里照看您的姐姐是哪几位，更不认得我们。您不知道，您一跑了，那几位姐姐就被君上贬去西荒最荒凉的仙山了，哪里还会留在这儿？我不想被贬，想留在同穴山，所以求您乖乖回池底再睡会好吗……”
言灰有些讪讪：“你们已经不是白日里的那几位姐姐了吗？怎么都长得一个样呢……”
小仙婢：“……”
————————————————
“蠢蛇。”忽然，软软甜甜的少女音，从池边一颗沙棠树上传了下来。
一只通身覆着洁白毛发，尾巴大而蓬松，狸猫模样却长有鬃毛的生物，从沙棠树上纵身而下。
沙棠树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于是浅黄色的沙棠花下雨一样的往下落，狸猫模样的生物在沙棠花雨里优雅的着地，对着言灰鄙视地扬起了她毛茸茸的洁白下巴，俯视他，又念了一句：“蠢蛇。”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意，你才蠢！蠢狸猫！！”
夏意额头青筋跳动，捍卫自己的血统：“我是腓腓，不要再拿狸猫来跟我相提并论！”
六合八荒之中，有山名霍山，其间有兽，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鬃，是为腓腓，养之可以解忧。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兽。
夏意是言书的神宠，言书很是宠着她，因为据说夏意是某位言书很崇拜的的大神送给言书的。
纵观六合八荒，能让言书崇拜的人只有一个，况且夏意又姓夏，言灰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了夏意最开始的主人是谁，自然是那位被奉为神话的夏伐帝神了。
听说夏伐未成年时受到了西荒大殿下言战的保护，才得以在凶兽横行的洪荒时期存活下来，并且在言战的指点下习得了一身武艺，后来才可以成为名震六合八荒的战神。
十多万年前那一场洪荒之战，言战战死沙场，夏伐一身素缟拜于言风帝神夫妇身前，哑声道，夏伐身受大哥多年照顾，如今大哥辞世，夏伐愿为西荒义子，替大哥行孝道，护弟妹，守西荒，还望帝神莫嫌，也莫要太过悲伤。
所以说，夏伐同西荒的渊源很深。
也难怪夏意总是这么骄傲。
后台硬来头大啊。
就算后台已经作古了，余威仍在啊。
况且夏意作为腓腓，最擅长替人排忧解难，十分受言书疼爱，其受宠程度一点都不比言灰少，性子更加是比言灰还要再张扬一点。
言灰哼了一声，表示对夏意这种关系户的不屑。
夏意一听就炸毛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里睁大，道：“言灰，书书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一上来就骂我蠢的蠢狸猫有礼数。”言灰又哼一声。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蠢猫还不是听到了他离家出走被抓回来，软禁在天池，特意在睡饱以后来嘲笑他的。
互相嘲笑打击是夏意和言灰的基本相处模式。
夏意气结，却又想起了什么，狡黠一笑：“言灰，我刚刚在莫弃殿外听到书书答应了那些九重天上来的呆子，赴天后娘娘的蟠桃宴，明日就动身，半个月才回来。如今夫诸外出，书书若去了九重天，你的衣食起居还不是由我照顾？你真的还要继续跟我斗嘴吗？”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蟠桃宴九千年才举行一次，颇为难得，但是言灰却不解：“言书怎么会答应的？蟠桃宴有什么好去的，从前言书跟我提起蟠桃宴还评价说太无趣，她定然不不去的。”
“这个嘛……”夏意八卦一笑：“听说这次蟠桃宴，天后娘娘有意为天族的四殿下樵苏选妃，此次蟠桃宴算是选妃宴，六合八荒过得去的女神仙都被请上去了，这几日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少神女都紧张坏了。”
言灰听后更不明白了：“既然是变相的选妃宴，书书为何还去？”
夏意闻言脸上八卦意味更浓，吩咐几位看守的小仙婢退远一点，然后就趴在池边毛茸茸的洁白肉爪子攀着河岸，小声说：“你年纪小很多事情不知道，书书同樵苏私交甚好，书书将将成年之时啊，还同樵苏有过一纸婚约。”
言灰似乎被这个消息轰炸到了，张大了嘴巴表示惊讶。
言书要去参加前未婚夫的选妃宴……
“那婚约最后为什么没有履行？”言灰问。
夏意有点茫然，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最后她放弃了：“我忘了……似乎双方都有原因。樵苏和书书关系好的不得了，不过一直没有擦出火花来。不过说起来，四殿下也是天界难得有趣点的人了，样貌不输言雅，才华不输言采，书书当初如果真的嫁给他了也不算亏，如今估计重孙都有了……啊不对……书书不可以跟樵苏……”
夏意皱着毛茸茸的脸，很纠结的样子。
言灰听后却沉默了下去，理也不理睬夏意，一头就扎进了天池里不出来了。
夏意跳脚，她来分享了一个这么大的八卦，这家伙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太过分了！！！
“言灰！！你越发的没礼貌了，书书就是这么教你的？！！！”
池面一片平静，沙棠林在夜中发着幽香。
夏意往池里踢了一块石头，气冲冲的走了。
几位小仙婢冷汗直下，夏意姑娘喂，你看起来教养也没有多好……
不过没人敢说，毕竟夏意是言书的心头肉。
天上地下谁不知道，西荒那位女君有两个心头宝，一是夏意，一是言灰。
天池池底，言灰钻进自己的蛇洞，想着夏意的话，有点烦躁。
言灰想了想自己短短三百年的生命，发现全是言书，可是今天夏意短短得几段话，提醒了他，言书的生命很漫长，很复杂，却是他不曾了解的。
听说言书已经十多万岁了。
显然他不过在言书的生命里占了一个角落。
这让他有点不舒服。
言灰对言书，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依赖感。
两百年前言雅还住在西荒时，就常对言书说，你养的那条丑蛇粘你太过，这并不好。言书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任由他对她的依赖感这样强下去。
言书向来待言灰极好，他本是言书心血来潮捡来孵化抚养的巴蛇，按说言书只要把他当做寻常宠物养着便是，可言书偏偏对他事事亲为，为了照顾他连住所都搬了，住到了天池边。
天池边终年潮湿，而言书喜干，因此她特地偷光了昆仑山上的沙棠树，种在周围以保持这周围空气的干燥，害得昆仑山上面住着的那位凶神恶煞的山神陆吾，为了这几棵果树跑了好几趟西荒，苦着脸好说歹说才又带了一半沙棠树回去。
言灰刚出生那会有点雏鸟情节，管言书喊了一声阿娘，被言书一通好打。后来言书把西荒闹得鸡飞狗跳，非要把他得名字写进言氏族谱，让他排在她之后成了言家的小十一。
言灰感动得很，想说原来言书把自己当做弟弟了，自己先前喊她阿娘的确把她喊老了，于是非常知错就改的喊了言书阿姐，结果又是被一顿好打。
言灰委屈，抽着鼻子问，我该叫你什么？言书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叫我言书吧。于是这一声言书，一叫三百年。
当初西荒的帝君还是言雅，言雅不同意言灰入族谱，言书却一定要坚持，僵持了到最后，言书赢了，连带的言雅退位言书继位。
言灰一直在想，言书是不是为了他谋了她哥哥的帝位，还自责了好一阵子，夏意知道后笑的肚子都痛了说灰灰你太自作多情。
言雅退位后便开始云游六合八荒，言书继位之后成了西荒的老大，于是言灰的童年被保护的非常非常非常好，以至于养成了他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娇纵性子。
言灰从出生起就被言书保护，所以接受的非常理所当然，然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了他被言书保护的这么好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言书的真身是非常威风的白虎，那是陆上的走兽，按理说她的审美再怎么扭曲，也不该觉得一条冷冰冰的蛇可爱，想要抚养。
况且言书生而仙胎，是不受那些凡人成仙后克制七情六欲的仙规约束的，上古神祈五千岁成年后便可以谈婚论嫁，言书这个年纪还不出嫁，也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可是为什么呢？言书为什么不嫁人？为什么抚养他？
言灰想不明白了。
言灰想着心事，昏昏沉沉的将要入睡前，忽然听到湖面上传来轻轻的呼唤声。
那是言书的声音。
言灰一个激灵，几乎条件反射的钻出了蛇洞，探出了水面。
看守他的四名小仙婢早就退下了，天池池畔只有言书一人。
她穿着繁复的女君朝服，朝服外披着一件黑白虎纹披肩，手里提着一盏微黄的灯笼，眉眼间有些倦意。
看到言灰出现，她疲惫的脸上绽出一个柔柔的笑来。将手中的灯笼搁在一旁的沙棠树上，就席地而坐，身子前倾看着水中的小灰蛇。
言灰看言书这模样松了一口气，她大约是已经不生他擅自离家出走这件事的气了。言书从来舍不得生他的气。
“灰灰，你为何不听我的话，离家出走？”言书心平气和地问。
“我没有不听你的话，你曾答应我，若我成年，便由着我六合八荒四处闯荡。”言灰低着小蛇脑袋，声音有些委屈。
言书哭笑不得：“谁说你成年了？”
言灰抬头，不明就里：“难道不是吗？我曾在同穴山山麓遇到几条来自洞庭湖的巴蛇，他们告诉我，我们巴蛇一族，是三百岁成年的。”
“谁说你是巴蛇了？”言书的表情更加的头疼，“你平时定然没有听我的话乖乖念书，否则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神族，成年的标志便是能够不借助定型绳化人型。灰灰，你可能自己化人型了？”
“不能……”言灰往天池里缩了缩身子，又问：“我不是巴蛇，那又是什么？我要何时成年？”
言书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说：“你可是我花了万年时间孵化的远古蛇蛋，当与我一样同属远古神祈，是五千岁成年。”
“我是……远古神祈？”言灰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似乎被这个尊贵的身份弄得傻了。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间总共发生了三次划世纪的大战，分别是洪荒之战，太古之战和神魔之战。
洪荒之战之前的洪荒时期诞生的，具有巨大力量的远古神族魔族，绝大多数都在那三次大战中死亡，如今存留下来的远古神祈，屈指可数。又因为远古神祈是洪荒时期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生来就拥有巨大的力量。又稀少又强大，因此远古神祈非常非常的受到六合八荒的神族尊敬。
言灰有些纠结：“我既然是远古神祈，为何三百年前才破壳而出？”
言书眸色复杂，并不回答问题，反而说：“所以灰灰，你要五千岁才可以六合八荒四处闯荡。”
“五千岁啊……太久了……”言灰有些痛苦的哀嚎，并没有发现刚才的问题被一带而过。
“五千岁而已，不过弹指一挥间。”言书笑着又点了点言灰的蛇脑袋，言语间却透出一些冷清的寂寥来，“灰灰，既为远古神祈，只要历得过天劫，定然会寿与天齐。只要天地不灭，我们自当长存，只怕到时候，你还会嫌这无尽的时光，太过无趣。”
此时不过刚刚三百岁的言灰，看到了言书眉眼间的落寞，却听不懂她言语间的寂寥。
他想不通，生命怎么会无趣呢？
上有无边仙境，下有四海魔宫，若是哪日心血来潮想去红尘，轮回间更有三千亿个凡尘可供选择。这世间有无数美食美景美人等着人去追寻观赏，究竟要历经怎样的沧桑，才会觉得这世界无趣呢？
望着言灰懵懂的模样，言书只叹息了一声，说：“灰灰，立个誓可好？”
言灰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问：“什么誓？”
他怕言书要他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西荒。他会闷死的。
“我要你立誓……”言书温暖的手抚过言灰冰凉的前额，道：“不满万岁，不许取下这护额。”
言灰瞬间松了一口气，干脆的举起蛇尾立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言灰对月立誓，不满万岁绝不如下护额。”
“若是违背誓言呢？”
“若违誓就……就让我困守西荒，练不成绝世神功，一辈子被夏意嘲笑言书欺负！”
“真狠。”言书心满意足的笑了，站起身将天池上笼罩着的结界撤了，又取出定型绳交给了言灰：“这定型绳就当做你的三百岁生辰礼了，你用时系在手腕处即可，不必再取下护额。不过你可记住，不可以再随便去南荒闯荡，你没几条小命给你这般挥霍。”
言灰喜滋滋的衔住定型绳，口齿不清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言书望着他得意的模样不由失笑，道：“灰灰，我知道你在这池里住了三百年，大约是腻了。从今日起你可以上岸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但每月十五月圆时必须得回到池里住一晚，这池水是不周仙山山颠的冻雪所化，对你的修行很有帮助。”
言灰点头如捣蒜。
言书提起沙棠树上搁着的灯笼，入了池边木屋。
言灰一头扎进了池里，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了。
月光依旧明亮，月色中，满山的嫩黄色沙棠花散着幽幽的香。
西荒。
西荒群山之中，有一座山名唤同穴山。同穴山终年被云雾围绕，看起来颇为飘渺。
在云雾缭绕的同穴山上，有一方天池。天池周围种着一片连绵的沙棠树林。在沙棠林间，天池北岸，还立着一间小木屋。
这小木屋便是言书的住处。
那天池则是言灰的居所。
言书带着言灰回到西荒，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戴上护额，而后才剥下定形绳，使他现出原形，最后一把把他丢进了天池里。
言灰的真身为一条小灰蛇。
“扑通”一声，言灰吃了好几口水，还没有缓过神来，一方厚重的结界便罩住了天池。
“喂！！言书你干什么！！！”言灰花容失色，小脸煞白，在水中立起半截蛇身，冲言书喊。
言书恍若未闻，设下结界后就转身离开了，临走时对侯在池边的四个小仙婢声音威严的吩咐道：“看好十一殿下，再叫他跑了，你们也不必再在我同穴山上呆着了。”
“是。”四名小仙婢毕恭毕敬的福下身子应道，额头微微冒汗。
“君上，您可回来了，九重天上派了使臣前来……”一位文官模样的中年男子，见到言书后便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向言书禀告了许多事情。言书都一一听着，同他一起远去。
“言书，你好歹把结界撤了啊！！！”言灰在天池里上蹿下跳。
没人有理睬他。
四名小仙婢只规规矩矩的现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一动不动的盯着言灰。
言灰几乎要癫狂了。
天池周围很快就陷入了一片反常的寂静中，沙棠树梢开满了浅黄色的沙棠花，影影绰绰的一片，分外迷人。
很快，便到了月上树梢的时辰。
言灰在睡了一觉之后，百无聊赖的在水里吐了几颗泡泡，然后晃着尾巴游到了池边开始同其中一位小仙婢没话找话：“姐姐，你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我，累不累？”
“……”小仙婢绷着一张俏脸，不吭声。
“姐姐，你好歹眨眨眼呀，你不累我都替你累。”
“……”小仙婢依旧面瘫。
“姐姐，是不是百日里我偷跑出去，言书责罚你们了，所以你不想理我？”言灰的语气颇为委屈。
“殿下，求您别讲话了。”小仙婢终于开口了，却带了哭腔，“您是不记得白日里照看您的姐姐是哪几位，更不认得我们。您不知道，您一跑了，那几位姐姐就被君上贬去西荒最荒凉的仙山了，哪里还会留在这儿？我不想被贬，想留在同穴山，所以求您乖乖回池底再睡会好吗……”
言灰有些讪讪：“你们已经不是白日里的那几位姐姐了吗？怎么都长得一个样呢……”
小仙婢：“……”
————————————————
“蠢蛇。”忽然，软软甜甜的少女音，从池边一颗沙棠树上传了下来。
一只通身覆着洁白毛发，尾巴大而蓬松，狸猫模样却长有鬃毛的生物，从沙棠树上纵身而下。
沙棠树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于是浅黄色的沙棠花下雨一样的往下落，狸猫模样的生物在沙棠花雨里优雅的着地，对着言灰鄙视地扬起了她毛茸茸的洁白下巴，俯视他，又念了一句：“蠢蛇。”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意，你才蠢！蠢狸猫！！”
夏意额头青筋跳动，捍卫自己的血统：“我是腓腓，不要再拿狸猫来跟我相提并论！”
六合八荒之中，有山名霍山，其间有兽，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鬃，是为腓腓，养之可以解忧。是可遇不可求的神兽。
夏意是言书的神宠，言书很是宠着她，因为据说夏意是某位言书很崇拜的的大神送给言书的。
纵观六合八荒，能让言书崇拜的人只有一个，况且夏意又姓夏，言灰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了夏意最开始的主人是谁，自然是那位被奉为神话的夏伐帝神了。
听说夏伐未成年时受到了西荒大殿下言战的保护，才得以在凶兽横行的洪荒时期存活下来，并且在言战的指点下习得了一身武艺，后来才可以成为名震六合八荒的战神。
十多万年前那一场洪荒之战，言战战死沙场，夏伐一身素缟拜于言风帝神夫妇身前，哑声道，夏伐身受大哥多年照顾，如今大哥辞世，夏伐愿为西荒义子，替大哥行孝道，护弟妹，守西荒，还望帝神莫嫌，也莫要太过悲伤。
所以说，夏伐同西荒的渊源很深。
也难怪夏意总是这么骄傲。
后台硬来头大啊。
就算后台已经作古了，余威仍在啊。
况且夏意作为腓腓，最擅长替人排忧解难，十分受言书疼爱，其受宠程度一点都不比言灰少，性子更加是比言灰还要再张扬一点。
言灰哼了一声，表示对夏意这种关系户的不屑。
夏意一听就炸毛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里睁大，道：“言灰，书书就是这么教你礼数的？”
“我为什么要对一个一上来就骂我蠢的蠢狸猫有礼数。”言灰又哼一声。
别以为他不知道，这蠢猫还不是听到了他离家出走被抓回来，软禁在天池，特意在睡饱以后来嘲笑他的。
互相嘲笑打击是夏意和言灰的基本相处模式。
夏意气结，却又想起了什么，狡黠一笑：“言灰，我刚刚在莫弃殿外听到书书答应了那些九重天上来的呆子，赴天后娘娘的蟠桃宴，明日就动身，半个月才回来。如今夫诸外出，书书若去了九重天，你的衣食起居还不是由我照顾？你真的还要继续跟我斗嘴吗？”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
蟠桃宴九千年才举行一次，颇为难得，但是言灰却不解：“言书怎么会答应的？蟠桃宴有什么好去的，从前言书跟我提起蟠桃宴还评价说太无趣，她定然不不去的。”
“这个嘛……”夏意八卦一笑：“听说这次蟠桃宴，天后娘娘有意为天族的四殿下樵苏选妃，此次蟠桃宴算是选妃宴，六合八荒过得去的女神仙都被请上去了，这几日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的，不少神女都紧张坏了。”
言灰听后更不明白了：“既然是变相的选妃宴，书书为何还去？”
夏意闻言脸上八卦意味更浓，吩咐几位看守的小仙婢退远一点，然后就趴在池边毛茸茸的洁白肉爪子攀着河岸，小声说：“你年纪小很多事情不知道，书书同樵苏私交甚好，书书将将成年之时啊，还同樵苏有过一纸婚约。”
言灰似乎被这个消息轰炸到了，张大了嘴巴表示惊讶。
言书要去参加前未婚夫的选妃宴……
“那婚约最后为什么没有履行？”言灰问。
夏意有点茫然，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最后她放弃了：“我忘了……似乎双方都有原因。樵苏和书书关系好的不得了，不过一直没有擦出火花来。不过说起来，四殿下也是天界难得有趣点的人了，样貌不输言雅，才华不输言采，书书当初如果真的嫁给他了也不算亏，如今估计重孙都有了……啊不对……书书不可以跟樵苏……”
夏意皱着毛茸茸的脸，很纠结的样子。
言灰听后却沉默了下去，理也不理睬夏意，一头就扎进了天池里不出来了。
夏意跳脚，她来分享了一个这么大的八卦，这家伙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太过分了！！！
“言灰！！你越发的没礼貌了，书书就是这么教你的？！！！”
池面一片平静，沙棠林在夜中发着幽香。
夏意往池里踢了一块石头，气冲冲的走了。
几位小仙婢冷汗直下，夏意姑娘喂，你看起来教养也没有多好……
不过没人敢说，毕竟夏意是言书的心头肉。
天上地下谁不知道，西荒那位女君有两个心头宝，一是夏意，一是言灰。
天池池底，言灰钻进自己的蛇洞，想着夏意的话，有点烦躁。
言灰想了想自己短短三百年的生命，发现全是言书，可是今天夏意短短得几段话，提醒了他，言书的生命很漫长，很复杂，却是他不曾了解的。
听说言书已经十多万岁了。
显然他不过在言书的生命里占了一个角落。
这让他有点不舒服。
言灰对言书，一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依赖感。
两百年前言雅还住在西荒时，就常对言书说，你养的那条丑蛇粘你太过，这并不好。言书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任由他对她的依赖感这样强下去。
言书向来待言灰极好，他本是言书心血来潮捡来孵化抚养的巴蛇，按说言书只要把他当做寻常宠物养着便是，可言书偏偏对他事事亲为，为了照顾他连住所都搬了，住到了天池边。
天池边终年潮湿，而言书喜干，因此她特地偷光了昆仑山上的沙棠树，种在周围以保持这周围空气的干燥，害得昆仑山上面住着的那位凶神恶煞的山神陆吾，为了这几棵果树跑了好几趟西荒，苦着脸好说歹说才又带了一半沙棠树回去。
言灰刚出生那会有点雏鸟情节，管言书喊了一声阿娘，被言书一通好打。后来言书把西荒闹得鸡飞狗跳，非要把他得名字写进言氏族谱，让他排在她之后成了言家的小十一。
言灰感动得很，想说原来言书把自己当做弟弟了，自己先前喊她阿娘的确把她喊老了，于是非常知错就改的喊了言书阿姐，结果又是被一顿好打。
言灰委屈，抽着鼻子问，我该叫你什么？言书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叫我言书吧。于是这一声言书，一叫三百年。
当初西荒的帝君还是言雅，言雅不同意言灰入族谱，言书却一定要坚持，僵持了到最后，言书赢了，连带的言雅退位言书继位。
言灰一直在想，言书是不是为了他谋了她哥哥的帝位，还自责了好一阵子，夏意知道后笑的肚子都痛了说灰灰你太自作多情。
言雅退位后便开始云游六合八荒，言书继位之后成了西荒的老大，于是言灰的童年被保护的非常非常非常好，以至于养成了他现在天不怕地不怕的娇纵性子。
言灰从出生起就被言书保护，所以接受的非常理所当然，然而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了他被言书保护的这么好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言书的真身是非常威风的白虎，那是陆上的走兽，按理说她的审美再怎么扭曲，也不该觉得一条冷冰冰的蛇可爱，想要抚养。
况且言书生而仙胎，是不受那些凡人成仙后克制七情六欲的仙规约束的，上古神祈五千岁成年后便可以谈婚论嫁，言书这个年纪还不出嫁，也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可是为什么呢？言书为什么不嫁人？为什么抚养他？
言灰想不明白了。
言灰想着心事，昏昏沉沉的将要入睡前，忽然听到湖面上传来轻轻的呼唤声。
那是言书的声音。
言灰一个激灵，几乎条件反射的钻出了蛇洞，探出了水面。
看守他的四名小仙婢早就退下了，天池池畔只有言书一人。
她穿着繁复的女君朝服，朝服外披着一件黑白虎纹披肩，手里提着一盏微黄的灯笼，眉眼间有些倦意。
看到言灰出现，她疲惫的脸上绽出一个柔柔的笑来。将手中的灯笼搁在一旁的沙棠树上，就席地而坐，身子前倾看着水中的小灰蛇。
言灰看言书这模样松了一口气，她大约是已经不生他擅自离家出走这件事的气了。言书从来舍不得生他的气。
“灰灰，你为何不听我的话，离家出走？”言书心平气和地问。
“我没有不听你的话，你曾答应我，若我成年，便由着我六合八荒四处闯荡。”言灰低着小蛇脑袋，声音有些委屈。
言书哭笑不得：“谁说你成年了？”
言灰抬头，不明就里：“难道不是吗？我曾在同穴山山麓遇到几条来自洞庭湖的巴蛇，他们告诉我，我们巴蛇一族，是三百岁成年的。”
“谁说你是巴蛇了？”言书的表情更加的头疼，“你平时定然没有听我的话乖乖念书，否则怎么会不知道我们神族，成年的标志便是能够不借助定型绳化人型。灰灰，你可能自己化人型了？”
“不能……”言灰往天池里缩了缩身子，又问：“我不是巴蛇，那又是什么？我要何时成年？”
言书伸手点了点他的脑袋，说：“你可是我花了万年时间孵化的远古蛇蛋，当与我一样同属远古神祈，是五千岁成年。”
“我是……远古神祈？”言灰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似乎被这个尊贵的身份弄得傻了。
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地间总共发生了三次划世纪的大战，分别是洪荒之战，太古之战和神魔之战。
洪荒之战之前的洪荒时期诞生的，具有巨大力量的远古神族魔族，绝大多数都在那三次大战中死亡，如今存留下来的远古神祈，屈指可数。又因为远古神祈是洪荒时期天地灵气孕育而生的，生来就拥有巨大的力量。又稀少又强大，因此远古神祈非常非常的受到六合八荒的神族尊敬。
言灰有些纠结：“我既然是远古神祈，为何三百年前才破壳而出？”
言书眸色复杂，并不回答问题，反而说：“所以灰灰，你要五千岁才可以六合八荒四处闯荡。”
“五千岁啊……太久了……”言灰有些痛苦的哀嚎，并没有发现刚才的问题被一带而过。
“五千岁而已，不过弹指一挥间。”言书笑着又点了点言灰的蛇脑袋，言语间却透出一些冷清的寂寥来，“灰灰，既为远古神祈，只要历得过天劫，定然会寿与天齐。只要天地不灭，我们自当长存，只怕到时候，你还会嫌这无尽的时光，太过无趣。”
此时不过刚刚三百岁的言灰，看到了言书眉眼间的落寞，却听不懂她言语间的寂寥。
他想不通，生命怎么会无趣呢？
上有无边仙境，下有四海魔宫，若是哪日心血来潮想去红尘，轮回间更有三千亿个凡尘可供选择。这世间有无数美食美景美人等着人去追寻观赏，究竟要历经怎样的沧桑，才会觉得这世界无趣呢？
望着言灰懵懂的模样，言书只叹息了一声，说：“灰灰，立个誓可好？”
言灰瞬间进入了戒备状态，问：“什么誓？”
他怕言书要他发誓一辈子不离开西荒。他会闷死的。
“我要你立誓……”言书温暖的手抚过言灰冰凉的前额，道：“不满万岁，不许取下这护额。”
言灰瞬间松了一口气，干脆的举起蛇尾立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言灰对月立誓，不满万岁绝不如下护额。”
“若是违背誓言呢？”
“若违誓就……就让我困守西荒，练不成绝世神功，一辈子被夏意嘲笑言书欺负！”
“真狠。”言书心满意足的笑了，站起身将天池上笼罩着的结界撤了，又取出定型绳交给了言灰：“这定型绳就当做你的三百岁生辰礼了，你用时系在手腕处即可，不必再取下护额。不过你可记住，不可以再随便去南荒闯荡，你没几条小命给你这般挥霍。”
言灰喜滋滋的衔住定型绳，口齿不清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言书望着他得意的模样不由失笑，道：“灰灰，我知道你在这池里住了三百年，大约是腻了。从今日起你可以上岸住在我隔壁的房间里，但每月十五月圆时必须得回到池里住一晚，这池水是不周仙山山颠的冻雪所化，对你的修行很有帮助。”
言灰点头如捣蒜。
言书提起沙棠树上搁着的灯笼，入了池边木屋。
言灰一头扎进了池里，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情变得明朗起来了。
月光依旧明亮，月色中，满山的嫩黄色沙棠花散着幽幽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