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安东尼是一条人鱼。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我看见他在有着美好月光的夜晚以他原本的样子坐在礁石上，迎着湿咸的海风吟唱着人鱼古老的歌谣。月光仿佛在世界间只偏爱他一个，大方地笼罩着他，他周身是柔和皎洁的月光，让周遭的一切失了颜色。
我屏住呼吸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的名字：安东尼，安东尼。
然后，在一片寂静中，我听见他说：“莉莉，坐过来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然停止了月下的浅唱，转着身子微笑着看着我，我也大方地走向礁石，选了个舒适的位置坐上去，然后盯着他琥珀色的眸子发呆。
“莉莉，你不怕我吗？”我听到他这么问我，略带疑惑的语气，他眼中那抹琥珀色也变得深邃。我这才思考到这个问题，是啊，安东尼是条人鱼呢，那种神秘又灵秀的生物。
我长久的沉默显然是让他不高兴了，他的眉皱了起来，漂亮的薄唇紧抿着。看见他这副表情我已经来不及思考什么，脱口而出道：“安东尼是我的青梅竹马呢，有什么好怕的！”说完，我把目光投向了漫无边际的大海。
“呵，莉莉。”我听见他在我头顶轻轻的叹息，带着一丝沙哑的磁性声线有蛊惑人心的神秘力量。我的大脑似乎已经有点运转不过来，只是一遍遍回响着“呵，莉莉”……
呵，莉莉……
“扑通”，水花溅起漂亮的弧度，原本平静的海面泛起一波一波的浪纹。我看见安东尼拥有银色光泽的人鱼尾隐没在海水中，时不时地反射着月光，调皮地卷起一层一层的湛蓝海水。这一切真是美好得不像话，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知道吗，你是第一个。”安东尼望进我的眸子认真地说，清浅的语气又仿佛在喃喃自语。
我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从哪里开始组织语言。
我看着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呼吸间全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我一直无法描述他身上的味道，像薄荷一般清凉却又有种冷彻的感觉，就像……藏着无数秘密的深海。
想到此我不禁轻笑出声，我只是个人类啊，怎么会知道深海的味道呢。
安东尼的唇在距离我的额头只有几公分时停了下来，他迷惑地低下头看了看我，“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了？”
“安东尼，深海是什么味道的呢？”好想知道深海是什么味道的，是安东尼身上的味道吗。
“这个啊……”安东尼的回答拖着长长的尾音，他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这次轮到我迷惑不解了。
“唔……”猝不及防地，安东尼吻上了我的唇。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吻，口腔里是安东尼的味道，清清冷冷的，像深海里抓不住的精灵，偶尔无意中触碰到的舌尖提醒着我这个吻是多么的真实。我们都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破坏了此刻过分的美好。
在快要窒息的瞬间，安东尼微喘着轻轻松开我，“莉莉，这就是深海的味道。”
我的气息还有些不匀，靠在他肩膀上说：“安东尼你是故意的。”
听了我的回答，他紧了紧揽着我的手臂，朗声笑道：“我只是想回答莉莉的问题啊。”
我拧了一下他的手臂，跟他道晚安。该回家了，大半夜从家里偷偷溜出来到海岸边散心，再不回去明天要是顶着熊猫眼就露馅了。
我头也不回地往家跑，生怕一回头看到安东尼远远的轮廓就不愿再归家。
而此时，安东尼还是安静地坐在礁石上，眼眸深邃地看着我小跑而去的背影，面容中带着一丝疑惑，“贝恩丽，为什么我突然想停止计划了呢？”
海面一阵涟漪，一只泛着淡紫色光芒的人鱼尾缓缓浮出海面，晶莹的水花被高高抛起，在空气中折射出七彩的色泽。脸庞精致的女子瞬间来到安东尼身边，熟稔地坐在礁石上，她把头枕在安东尼的左肩膀，吐气如兰： “安东尼，不可以，这个计划一定要继续下去。”
他们以这样暧昧的姿势坐在礁石上，彼此无言，在流淌的皎洁月光下仿佛静默成了一尊雕塑。

02.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穿过课桌上厚厚的课本照在我的课桌一角，我伸出手握紧，仿佛抓住了温暖的日光一样。安东尼作为我的同桌坐在我的右侧，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真是好看，几丝日光洒在他长而微卷的睫毛上，而紧握在他手中的笔正刷刷地在纸上演算，他紧抿着唇，似乎遇到了一道难题。
我就这样侧着头看着他，私心想着时间就在这一刻终结就好了。
“莉莉安，这道题你来前面演算吧。”贝恩丽老师好听的声音从讲台传来，我慌了神，这道题我还没看过，刚才的时间都在出神放空。
我拿上课本，慌张地站了起来，刚想开口向老师坦白我并没有演算出来，一张白纸快速地夹在了我的书里，上面是刚劲有力的字迹，工整简洁的演算过程。
是安东尼。
我低下头看安东尼，他则一脸云淡风轻地看着我温柔地笑着。我呼了口气拿着课本上讲台在黑板上演算，装作看课本上的公式，却把安东尼的答案完整地写在了黑板上。结束演算，我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嗯演算得很正确。”贝恩丽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装作无意错开了她的视线。
我悻悻地趴在课桌上，贝恩丽老师是小镇上出了名的美人，明明只比我们这群学生大上三四岁却已经是学校里的老师，我时常在想学校里的男学生给贝恩丽老师递的情书是不是已经可以堆一座小山了呢。想到此，我捂紧嘴巴闷闷地笑。
安东尼碰碰我的胳膊肘，“小丫头又在想什么好玩的呢？”
我吐了吐舌头，狡黠地眨了眨眼：“下课告诉你！”
黄昏里，远山的轮廓被镶上了柔和的暖橙色光晕，飞鸟在天空里是一个个小小的黑色身影，山腰处的教堂只能看到白白的一团大致轮廓，晚钟的乐音很是悠扬，在小镇的每个角落都可以听得见。钟声莫名地让人感觉沉静，心脏一紧，再松开来却觉得是有满满的幸福感向外流淌。我紧紧书包带子，在钟声里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吃完晚饭我和祖母坐在小凉台上，在这个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蔚蓝的海岸，海潮一波一波的，不知疲倦地蹂躏着沙滩拍打着礁石。
安东尼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吃过晚饭了吗？
他也在家里的凉台上看着这片海吗？
看着笼在夜色里的海岸，我的思绪却飘得越来越远。安东尼在我七岁的那年搬来了这座小镇，我从未见过他的家人，只听说他们很忙，来不及照看他。第一次见到安东尼的时候他还是个小男孩，栗色的头发柔顺地贴在他秀气的小脑袋上，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不安地打量着不请自来的我。我是镇上第一个主动跟他亲近的孩子，我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才让他接纳我的存在，当然还用了一大盒祖母亲手做的美味的栗子糕。 后来我们就陪伴着彼此从七岁孩童走到了现在，我时常会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日渐清晰。那种感觉，时常会揪得心脏生疼又会从心间泛出甜蜜，让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是直到半个月前的那个夜晚，我终于明白了，我喜欢安东尼，所以才会对那种感觉甘之如饴。
所以，就算安东尼是条人鱼我也不在乎。
“莉莉，这片海里有个秘密……”祖母的声音在晚风里听来有种不真实感。
祖母自顾自地说下去，她知道我在认真听，“这片海里的人鱼，在成年时会诱惑人类让人类爱上他们，当人类心甘情愿献出灵魂，人鱼就可以以人类的灵魂来许愿，上天会实现人鱼的愿望。”
风吹起我的发丝，有的被吹进眼睛里，让眼睛很难受，我揉揉眼，眼眶发疼。
祖母把我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继续缓缓道：“知道那个献出灵魂的人会怎么样吗，会死。”
祖母的话音刚落，我猛地站起身来，扶住身侧的栏杆支持着身子，“祖母，你知道了对吧。但我不会离开他的，他是我喜欢的男孩子，祖母以后不要给我讲这些了，求你……”话音未落，我抓起外套向外走。我想见安东尼，我想见他，就现在，这就是我此刻脑子里的全部。
我熟门熟路地找到安东尼家，颤抖着手敲开他的家门，我听到了门锁的转动声。当看到他开门看到我时错愕又担心的视线时，我故作镇定的坚强全部崩塌。我委屈地看着他，扑到他怀里，颤抖地念着他的名字：“安东尼，安东尼……”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一下一下，却让我心里的委屈更深。明明是这么美好的人，明明是这么善良的人，怎么会是祖母口中步步为营的人鱼。
我赌了气般，紧紧抱着安东尼，享受着他的温柔。原本心里排山倒海般的情绪在他的怀抱里安静下来，幽静成一片一塌糊涂的海。
安东尼感受到我的趋渐平静，把我从怀抱里拉出来，认真地看着我的脸，“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说罢就拉着我进了他的家，随手把门关好。
我看着他深邃的眸子，里面好像有发亮的星星，我的影子映在他的瞳孔里，让我没来由的安心。我把脸埋进他的颈窝，用脸颊轻轻蹭着他的脸颊，顿了顿还是打算开口：“祖母说你会要了我的灵魂。”

06.
我愣了愣，保持着围巾围满整张脸的姿势，不敢有下一步举动。我在害怕，我怕只要我一动，这个熟悉的人就会灵巧地从我身边逃开。我太想念他的温度了，如果这样什么都不做可以让他呆得久一点，我没关系的。
“莉莉你怎么这样不听话。”安东尼轻轻扯下我的围巾，露出我的双眼，下一秒却噤了声。我想，一定是我紧闭着眼睛流眼泪的样子吓坏了他。
“莉莉……”他收紧手臂把我抱在怀里，下巴搁在我的肩膀蹭啊蹭，“你总是……哎也许我真的没办法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委屈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浓重的鼻音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没办法这样丢下你。”安东尼打横把我抱起，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你太会惹麻烦了。”
我猛地抬起头，恼怒地盯着他的眼睛：“我闯了什么祸？我什么都没做！你不声不响离开的这些日子我都是闷在家里过的，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是不是就应该每天闯祸，这样你才能回来？啊我知道了，早知道我就应该天天去PUB！唔……”
他吻我！他还敢吻我！这个角度我想我可以用手肘碰到他肚子痛。
……
好吧，我认输了，或许他感觉到痛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任何人都是无法拒绝自己心上人的吻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等他重新抬头继续抱着我走离海岸，我赶紧问道：“我们去哪儿？”语气已经不复刚才的愤懑，变得软绵绵的。
“回家。”
他用行动告诉我，回家就是回他的家的意思。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的一丝缝隙洒进屋内，一波一波的海潮声此起彼伏，海的声音在晨光中扰人清梦，在暮色里却又催人安睡——奇妙的来自大自然的矛盾之美。
我揉揉眼，在床上伸了一个大懒腰：“唔真是舒服。”
大脑短暂地断片，昨晚发生的一幕幕快速地在眼前闪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猛地看向睡在身边的熟悉身影，得天独厚的英俊侧颜让我刚苏醒的神智莫名一颤。
“真是太神奇了，我醒来看见他睡在我身边。”我呆呆地看着安东尼，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的确很神奇，我竟然什么都没对你做。”安东尼突然睁开眼睛，眼里是清醒的笑意，原来他早就醒了。这个家伙，他的眼神让我觉得我是他的猎物，他在等我出丑。
我把被子一点点拽过来，缩在床的一角，得意地看着另一边的安东尼，看啊看啊你就是会拿我没办法，我也有能占上风的时候。而安东尼只是靠在靠枕上，安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感觉到我的脸颊温度升高，但还是不服输地回瞪着他。他眼睛里有些东西我来不及看懂就消失了，这感觉让我很沮丧。
“莉莉，我想给你讲个故事。”安东尼温柔地笑笑，向我伸出他的右胳膊。
我心领神会地凑到他的身边，枕在他的右胳膊上，抬头等着他的下文。
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久远到那个时代人鱼还是人们崇拜的神袛。
海洋是最最原始孕育生命的所在，生活其中的人鱼是天地间最为神秘又灵秀的生物，他们用神秘的原始巫术与上天对话，获取上天的旨意。直到某一代的人鱼巫师为了拯救人类于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洪水而泄露上天的旨意，人鱼一族的命运被彻底改变。获罪于天的人鱼一族被施加了难以启齿的惩罚，原本作为人类神袛的人鱼不得不通过在成年时获取人类自愿奉献的灵魂才能延续自己的生命。最初接受惩罚的一代大多无法接受这突然转变的角色——从庇护者到掠夺者，他们放弃了生存的机会维护人鱼的尊严，人鱼一族的数量自那时开始便锐减，最终成为今天极为珍稀的种族。但是，在生存面前，意志的动摇并非难事。不知何时从第一只诱得人类灵魂的人鱼成功度过成年的劫难开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鱼选择用引诱并获取人类灵魂的方式求得生存，一代又一代，人鱼也终于完成了痛苦的转变，以人类的掠夺者自居。
“吓到了？”安东尼看着出神的我，轻轻摸了摸我的发顶，“曾经想过什么都不要告诉你的，之前也想带着这个秘密消失，但是现在似乎做不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语调中透着明显的不自信。
我抱紧安东尼，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么厚重的历史一下子铺展在我的眼前，我想我理所应当应该有个适应的过程。可是现在我眼前的我的心上人，他似乎那么脆弱，我就想我是不是可以把这段适应的时间缩短再缩短呢，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不自信的模样，很明显的我也不喜欢看见他这样。
“你该相信你自己，更应该相信我。”我捏了捏安东尼的脸，让他看着我，“小时候我都接受你是只人鱼了，我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你还是不明白，莉莉。如果我没办法得到人类的灵魂，我会死掉。”
“可是你是个心软的。”我打断他的话接着道。
我听到安东尼在我头顶上方叹了一口气。
在我眼里从小就沉稳坚强的安东尼，即使小时候被除了我以外所有小镇上的孩子孤立却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我的心上人，在我的头顶上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次，饶是坚毅如他，也再无能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