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桃醒着。
访客宿舍是以前庙里的炼丹房。宿舍中间有一个凹陷,是以前放炼丹炉的地方。炼丹炉也许是破四旧的时候砸了,也许是大炼钢铁的时候熔了,也许什么也不是,就是来福利院的访客不想做太上老君,把它扔了。总之,房间中央是一个空洞的、深灰色的方形凹陷,好像是一种沉默的不圆满。
没有窗帘,黄桃把窗户开着。虽然是夏季,山里的风也是寒凉。下过雨,整个房间都在泛潮,好像黄桃睡的地方不是一间屋,而是一个山洞。
山洞里的陈设也相当朴素,就是竹床,加上一挽纱蚊帐。
黄桃当然不会用蚊帐,他把那个东西高高地挽了一个结,让它吊在半空中摇晃。他自己趴在枕头上不动,直到杨梵走近了,才发现他睁着眼睛。
小旺见了黄桃,总有几分胆怯,换了比较乖觉的声调问他:“你可以带我去结婚吗?”
她竟然知道“结婚”这个定义,黄桃斜着目光撩她一眼,一动不动地回答:“不可以。”
小旺愣了半天,忽然说:“喔。”
然后她没争辩,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杨梵“哎”了一声,怪罪黄桃“怎么这样和孩子讲话”,一边要去追她。谁知道黄桃开口说:“别追了。没事儿。”
杨梵就批评他:“黄桃,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小旺是个孩子,你不能拒绝孩子的愿望。那是很残忍的。你懂不懂?”
黄桃还是一动不动。不说话。
他那个形容枯槁的样子又让杨梵心软了,走上去摸他的头发。
黄桃僵硬的后背渐渐软化,终于在杨梵的手心里蹭了蹭。
杨梵用屁股把他往床中间拱,在床沿上坐下来。他用手心摸了黄桃的脑门,又用手背试探他的脖子肩背,问他说:“有点热吗?是不是不舒服?”
黄桃点头,然后又摇头,回答说:“不知道。头疼。”
杨梵说:“想那么多复杂的事情,睡那么多觉,能不头疼吗?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带你去爬山要不要?”
黄桃笑了,鼻腔里流出的笑意终于有点温暖:“不要。这里的山我都爬遍了,没有一点惊喜。”
杨梵说:“那去镇上?我们开车去,看看那里有什么水果吃。”
黄桃好玩似地重复他的话:“有什么水果吃。”
杨梵用两根手指去夹他的耳垂:“对。有水果。小毛桃。”
黄桃忽然说:“不是的。我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十四了。”
杨梵逗弄他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福利院只收小朋友。就是那种由于疾病或者生理缺陷被父母遗弃的小孩。可能还在襁褓,最多也就三、四岁。十四岁明明已经是个少年,无论是被拐骗还是被抛弃,都可以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家在哪里,怎么可能回不去故乡。除非是家庭遭遇变故,一夕之间成了孤儿。
但是黄桃… …他明明有父母啊。
杨梵想问,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教养极好,特别是自我约束得十分严格。尊重别人隐私、在乎对方心情,似乎是他天然的秉性。特别是对黄桃。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黄桃怪可怜,又可爱又可怜,是个娇滴滴又不能娇滴滴的小朋友。他想他总是哈哈笑,因为他笑起来眯着眼睛张开嘴的样子傻呼呼的很单纯。小孩子就应该是没心没肺的,那样子才能健康才能欢蹦乱跳。杨梵甚至希望自己是有魔法的,就比如发明一种棒棒糖,只要塞到黄桃的嘴里他就会笑,就忘了那些黑暗中的噩梦,还有记忆深处的鬼。
他这样发呆,黄桃就叫他:“杨梵,杨梵?”
杨梵扭头,发现黄桃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和他并肩坐在床沿上,学着他的样子,把长长的一双腿伸出去。
然后他听见黄桃说:“是林警官。是林警官把我带到这里的。”
杨梵不说话。
黄桃思考了好一会儿,终于说:“我十四了… …是个少年,没读过一天书,不认识几个字。林警官那时候还是实习警官,所以特别认真负责,办什么事儿都一板一眼,说要把我的户口落在这儿,就必须把我的户口落在这儿。”
杨梵散漫地打量他,看见黄桃的表情很柔软,嘴角弯起的弧度仿佛一个遥远的微笑。
然后黄桃就真的笑了,他转过脸来对杨梵笑笑,轻声说:“他特别严肃,跟你不一样。你对我真耐心,杨梵,我都不知道你哪来的那么多耐心。林警官不一样… …他是个警/察,更像个军人,一言不合就瞪眼,抬手就打人,完全没修养,只懂得以暴制暴。”
杨梵用大人一样的笑容回应他:“我不信。他一定不是那样的。一定是你太顽皮。坏小孩。”
黄桃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顽皮吗?不是的。不是顽皮,是顽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