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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是旱魃之祸出现后的第十六天时降下来的。大雨层层叠叠,势成倾盆,将这难耐酷暑瞬息浇灭。雨水中蕴涵着的灵力清凉温和而绵密不绝,一寸寸地抚平龟裂的大地。
他在雨中站了些时辰,纵然衣冠浸湿却也松下一口气来——总算是躲开了一场浩劫。不过要渡化这种威力的旱劫,只怕是一般的水灵神祗无法做到的,那便只有……倏然一惊,云梦神女!
果不其然,那场雨是云梦神女用尽己身修为而化,雨落之时便是云梦神女命陨之际。云梦之死,犹如催化剂一般,令魔帝蚩尤更加疯狂地反击神族。
魔帝蚩尤发来敕令,自每部各抽调了三万军队,领兵北攻。连远在东荒的青丘之国也被卷入了战火。
每日都有战报源源不断地传到后方,魔军一路北进,势如破竹。而青丘白昊却也不容小觑,奋力领兵还击,双方一时之间相持胶着不下。
就在此时,天族一支军队取道西荒,迂回绕过招摇山,直奔九嶷而来!举族皆惊。魔族泰半精锐尽在东荒,此时留守南荒九嶷重地的不过万余人。而九嶷苍梧之后便是王都所在,若神族一举击破九嶷,那么王都便成了覆巢累卵,危在旦夕。
苍梧危矣!王都危矣!翊怀即使身在娶檀城也能感受到万里之外的风云变幻。
翊怀的父亲倒还能沉住气,一面安抚族人情绪斡旋于诸多各怀心思的人物间,一面遣人时时打探着战场和王都最新的消息。
譬如王都长老会中分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譬如有人提出迁都之意;再譬如七部世家之中隐隐有另立魔帝之意。
祁城之中焦头烂额,九嶷战场亦是水深火热。很快有战报传来,说是蚩尤帝已然准备领兵回援,东荒战线交由新晋将领庆姜处置。
这一消息倒是令南荒局面越发诡秘莫测。一方面,众魔对于蚩尤帝的信任便如同神族对于轩辕上君不败传说的信奉一样;但是另一方面,目前战事的确不容乐观,更何况那一位可同蚩尤帝比肩的轩辕上君至今也未现身加入战局,给魔众们倒添了些惴惴之意。
不过更为现实的原因在于,此番大战至今,南荒自统一以来休养了近万年的底子很快被消耗掉了七成。世家贵族尚好,底层民众却是苦不堪言。心底里那一点儿怨念很快便化作了谣言,悄无声息地涌动在南荒七部的夜色中。
“父亲!”翊怀手中握着一叠线报,急匆匆地自屋外步入。
父亲披着一袭洗旧了的宽袍,散发坐在案前,正执笔写着什么,见他进来也不过嗯了一句。
翊怀将一沓线报尽数堆到了父亲眼前,急声道:“父亲!现下娶檀城中皆是流言!”
“那怕什么?流言止于智者。又何须你在这儿大惊小怪。”
翊怀让父亲的淡然给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了,却还是正容肃然道:“父亲既知流言止于智者,但也应当知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现在倘若放任不管,只怕会酿成大祸。”
父亲终于停下手中的笔,抬手拿起桌案边的另外一叠文书扔了过来:“自己看。”
翊怀摊开纸片,匆匆浏览而下,面色一变:“这……”
“流言四散,岂止我娶檀一城。”父亲看着他,问道,“你只知抑制流言,可知流言为何而骤起?为何而四散?”
翊怀一怔,转念思索之下面色微变,犹豫片刻后还是答道:“民怨。”
父亲似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继续发问道:“因何而怨?”
“因……战之苦。”
“苦在何处?”
“国力消耗,有去无回,民不聊生。”
“既民不聊生,上位者该当如何?”
“止战。”咬唇片刻,翊怀答道。
“如何止战?”
“或以战止战,或以交止战。”
“帝尊现在何处?”
“御风疾行,大约已到九嶷战场。”
“那你观此战胜多耶?负多耶?”
他思索了一会儿,慎重答道:“九嶷山此战自然是我魔族得胜几率较大。但若是神族轩辕上君出手,则胜负未可知。”
父亲伸手取过桌上的松墨砚,衣袖重重一拂,墨砚顿时翻倒坠地,碎成一片。然而他的衣袍上也不可避免的被墨汁大片浸透,看来这件旧衣是毁了。
“这……”翊怀不由愕然。
“墨砚坠地,其型皆毁。然而墨汁一浸,此衣亦毁。杀敌一千自折八百,九嶷山前一战若胜,那是惨胜。可我们也不能败,若败了,那魔族将何以于八荒立足。”父亲眉眼间皆是疲惫倦怠,沉沉叹息道:“蚩尤帝尊这次可是把魔族推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了啊。”
“我南荒子弟悍不畏死……”
“魔族儿郎将士纵是悍不畏死,但是也不能眼睁睁地将他们都一股脑的送上有去无回的战场啊。且不论何为玉碎,何为瓦全。只问玉碎者众?瓦全者众?”父亲出言打断道,“国为苦战,民为战苦。纵然不畏死,但怎可不知生?此次大战蹊跷之处颇多,下面定然有人挑动。”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帝尊重情重义,关心则乱,走错了这一步。而我等竟未能及时查证以死相谏力挽狂澜,也是无用之极了。”说到最后语句中满是讥诮自嘲。
成年后的翊怀第一次感到了迷茫,抬起眼睛看着父亲,如同幼时开蒙一般求教道:“父亲,若真是这样,那么现在的蚩尤帝在位,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你觉得呢?”父亲淡淡的反问道,“你如今已经有五万岁了,在王都也历练了一万年了,总不会连自己的看法都没有了罢。”
答案呼之欲出,心中千转百回之下,他只是沉默。
父亲忽然换了个话题,道:“你说神族若是轩辕上君参战会如何?”
翊怀怔了怔,下意识地答道:“若是如此,那神族或许会胜。”
“那么,为父便告诉你一件事。”父亲牵动着唇角笑了笑,“轩辕上君已经被素光帝后自从极冰渊寻回,即将参战。”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是我遣人告知素光帝后,轩辕上君在从极冰渊的。”
“父亲……”翊怀被这一个接一个的消息轰炸得有些头晕脑胀,脱口叫了起来,“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父亲神色平淡如常:“以战止战,仅此而已。”
“可您这样,不是引狼入室么?蚩尤帝尊怎么办?”
“不会。”父亲依旧冷静地向他条分缕析,洞察透彻若隔岸观火:“现今之时,无一族有灭他族之力。他或许能将我南荒元气大伤,却不能族灭之。同理,我们即便赢了此战,但也不能真的灭了神族,反倒是将自己闹得伤及根本。”
“固若金汤的城池从来都是内部被击破的,你也看见,听见这南荒谣言四起的景象,刚刚统一万年的魔族耗不起。所以,这一战必须尽快结束了。”
“而帝尊现在已经为邪灵所侵,丧失本心。一旦失控,殃及的何止是南荒一隅?更何况,不破不立,帝位虽高,能者皆可居之。”
他伸手紧紧抓住自己铺展开来的大袖,涩声道:“父亲,您这是在……弑君啊!”
父亲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淡淡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翊怀哑然,低头沉默半晌,伸手紧紧抓住自己铺展开来的衣袖。
父亲站起身来,宽袍大袖的身形投下一道颀长的影子,覆在翊怀的头顶。他听见父亲的声音,轻淡而沉然。那是穿越岁月的古老巫谶,扭曲的鸟兽虫篆被金粉勾填在宗祠深处的玉磐之上:“既然他说黑暗来自最高的王座,那么就让光明从坟墓中爬出来!”